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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分别

去新媒体中心上班的第一天，见到了主编口中的李姐。四十多岁，说话利落，走路带风，难怪敢发我的稿子，以前倒不知道报社里还有这种女中豪杰。

她简要地跟我介绍工作，安排工位，认识同事，一套流程下来半小时内搞定。我还带着文教版那种懒散，准备第一天摸摸鱼，结果寒暄的时间都没有，已经开始对着电脑审稿了。

“陈编辑。”隔壁桌换成了个小妹妹，我再也偷不成张记者的茶叶了。

“陈编辑。”她又喊了一声。

“陈燃姐！”她换了个称呼，同时探过身来轻拍我桌子，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从陈记者变成了陈编辑。

“怎么？”

“十分钟后到会议室开会，有新人要来。”

然后，我就见到了林嘉月。

这事也赶巧，之前校招那批实习生，全都发配到这儿来了。我记得她当时踌躇满志地要去社会版，这下好了，变成核稿、修图、做视频的免费劳动力了。

实习的学生99%都是来混个实习报告，也有1%的人真想学点东西。林嘉月就是这1%，可惜运气有点背。

这一批十来人进来，我一眼就看见她了，有点无精打采，表情淡淡的，跟其他人的拘谨兴奋不一样。

李姐简单介绍期间，她抬起头目光环顾，这才碰上我的眼神。

她很惊讶。

我点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因为各自的衰，我俩同为天涯沦落人了。

新媒体中心整个工作风格跟文教版差异甚大，但是带实习生的规则同承一脉：一人带俩，左右护法，咱报社优良传统。

大概因为刚来，李姐没有给我安排实习生，我心里窃喜。眼看要散会了，大家已经在整理材料，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不好意思，想问一下我可以申请由陈燃记者带吗？”林嘉月音量不大，却毫不怯场。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了。大部分学生整个实习期，都没在会议上发过一次言。她倒好，想什么就说什么。

我们也算交往数次，知道小姑娘专业好，心气高，说话有点直我都没放在心上。但这个情商……唉……她真的需要磨一磨。公开问这种话，是打领导的脸，还是打同事的脸？

“不可以。”李姐干脆利落地回绝，“散会。”

我隐隐感觉一个小刺头碰上了一个老刺头，火光飞溅。

下班时间一到，火速收拾好包准备撤，出去的时候碰到了林嘉月。

她没有要走的意思，手上一沓刚打印好的材料。

“加班啊？”我顺口一问。

“嗯。”她欲言又止，“我之前提出让你带，纯粹因为只有你是记者，我想当记者，可不是当小编。”

我笑着点点头，没有答话，想交代她什么，又觉得关系没有这么近，不必多管闲事。最后只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结果到了一楼大厅，远远就看见小缪在跟保安大哥聊天，走近的时候，正赶上他给人家递了支烟，要掏出打火机。

“哎嘿！”我顺手就把小缪的打火机推了回去，冲保安说，“大哥，这里可不能抽烟。”

保安认识我，笑出满脸褶子：“咳，不是要现在抽。你们聊，你们聊。”说着背个手逛荡到别处去了。

“你干吗呢？”人一走远，我皱眉问，“给人家烟干吗啊？”

“我等人。”他语气带那么点别扭，眼睛不看我，好像被抓个现行有点下不来台。

“林嘉月啊，她加班。”

“嗯。”

“坐那边沙发上等去。”我准备走，想了想还是说了句，“她不一定要加班到什么时候，你跟她联系一下吧。”

没说的话是，她可能得罪人了，估计要天天加班直到实习结束。这事很好理解，换领导换导师都是一样，只有林嘉月这种愣头青才想不明白。

从报社出来直奔檀大，等顾轶下课，正好跟他一起回家。

我扒在后门玻璃上，踮脚往里面张望。明明打过下课铃了，这人怎么拖堂？

突然感觉身后有人轻拍肩膀，我回过头一看，是之前见过的叶老师，他们课题组的那位。

她好像刚刚下课，抱着两本教案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在等顾教授下课？”

“啊……是，您好。”我下意识地整了整仪容。

“他……之前有点事，这节课晚了一小时，要顺延的。”她看了眼手表，“要不去我办公室坐会儿？就在隔壁楼。”

什么叫有点事？话说得不清不楚。

而且顾轶的课晚了一小时这种屁事都知道，你一个外系的消息倒够灵通啊！

“不麻烦了吧，您下课了不回家吗？”

她做愁眉苦脸状：“没法回去，课题任务重。”犹豫了几秒，接着道，“本来是三个人的课题，感觉顾教授最近好像没心思在科研上，缺席好几次课题会了。”

“哦。”真是不好意思，最近他花在老娘身上的心思比较多，“辛苦您了。”

她只笑笑，没说话，半晌重新捡起刚才的话题：“走吧，去我办公室坐坐。”

“行啊。”

在叶老师办公室坐了半个多小时，我觉得自己参与了一个访谈节目。

话题就没逃过顾轶。也难怪，我和她之间就这么一个交集，难不成聊杜博士吗？

但我几次把话题引出去，她就几次把话题拉回到顾轶身上，实在不大高明。到后面都说得烦了，我眼看时间差不多，起身客套：“到时候我们婚礼，您一定要来参加。”

叶老师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慢悠悠地回到教学楼，课刚好结束。顾轶从教室出来看到我有点惊讶，好像忘了早就约好晚上一起回家。

“忘了告诉你延迟下课了。”在回去的车上，他抱歉地说。

“没关系。”我瞥了他一眼，心里惦记叶老师的话，“是有什么事吗？你平时上课很准点。”

顾轶沉吟，抿了抿嘴唇，慢慢把车靠边，最后停下。

我心里警觉，什么事开车不能说？想必不是开会晚了、教学调整这种平常原因。

“我跟你说件事，”他转过身，手还握在方向盘上，顿了顿，补充一句，“但你别生气。”

不好的预感说来就来。

“你说，生不生气我看着办。”

顾轶看着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用力，骨节分明。

大概有几秒钟，他在组织语言。

但这瞬间车好像在驶进黑洞，时间被拉长，变得很慢很慢。只要他不说话，我脑子里就循环上映十点档狗血剧情，实在忍不住了：

“到底……”

“我要公派出国。”他说，直截了当。

我愣住了，倒吸口凉气，又长叹口气，自己都不知道是悲是喜，各种情绪揉碎了又黏到一块。

不狗血，不是十点档言情剧，是八点档创业剧。

“好事。”理智略占上风，我问，“多长时间？去哪儿？什么时候走？”

“一年，去新加坡。签证出来就走，快的话，下周。”顾轶回答得很利落，想必刚才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我不由得回想刚认识他的时候，这个人在台上回答生活都是工作，采访时担心的问题是科研和教学不能平衡。顾轶从来都看重他的研究。

但现在，连课题会都缺席，他大概自己也意识到了。

曾经一直觉得他很厉害，在工作和生活中可以得心应手。但厉害的人一天也只有24小时，厉害的人面对选择的时候也要有舍有得。

一年不长不短，已经比我预料的好一些；新加坡，没想象的那么远；下周出发，急是急了点……好像也还可以接受。

其实除了接受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他说告诉我件事，可没说问我件事。

“所以你今天上课晚了，是去办签证了。”自然聊下去，尽量让自己不要有情绪。

“不是。”他抬起眼定定地看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本子，“回家拿户口本去了。”

“你这什么意思？”我绷不住，有点哭笑不得。

“要不，”顾轶沉吟，把户口本放我手里，“要不明天去趟民政局？”

“这么仓促……”我低头，只顾手指摩擦封面，颗粒感很明显。

“那后天。”

“顾轶，不是明天后天的问题。”我把本子还给他，“这就不是件仓促的事，我不着急，可以等你回来。”

他怔怔的不说话，往后靠在椅背上想什么，喃喃道：“我着急。”

顾轶在那个当下选择出国，我心里有气。他又老是占理，让人无从反驳，更加来气。

但这会儿终于看到他也挺为难的，不得不说，我涌上来点安慰。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随口自言自语：“但这事跟叶老师有什么关系啊？”

她话说得不清不楚，这个节点跟我促膝长谈，实在可疑。我本来料定顾轶要说的事与她有关。

“嗯……”顾轶明显紧绷，偷偷观察我表情，才试探地吐出几个字，“她也去。”

这话好像在我耳边炸了个雷。

当时我就要发作了，手抽回来整个人往座椅重重一靠，谁再理智谁就是大傻瓜。

“顾轶，”我的情绪如过山车一样飙上去，“你知道我刚才一直憋着吗，你要走了你求什么婚啊？啊？”

他一下子手足无措了。

“刚求完婚就跟别人溜了！一走走一年，你有没有心啊？你耍我呢？”眼泪也飙出来了，我越说越激动。

模糊地看过去，顾轶已经从手足无措变成了惊慌失措。

不存在没来由的爆发。本来就窝着一口气，师大的报道明明是我赢了，结果规则是赢的人离开这圈子。

破新媒体中心天天审稿改稿编文案，毫无用武之地，只好把心思转移到顾轶身上来，悄悄计划着婚礼蜜月，人家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的错我的错，我不去了。”他手忙脚乱来安抚，被我推开。

我解开安全带就下了车，把门一甩，在路边拦车边号啕大哭。

是真的号啕大哭，风一直往肚子里灌。

顾轶从后面赶上来，把我护到路内侧，然后就拧着眉头不知道怎么安慰了，反反复复就是“我不去了好不好”。

我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没空回他的话，只顾哭自己的。没多久，来了辆出租车，我把顾轶一推就坐上去了。

他没再拦，车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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