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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知己命定
最担心的事终是发生了。
考院三进大堂之拱花门处立了一张大案，此刻，掌州试籍验的学官一见杨霜为女儿身，霎时将其户籍从那张大案后推了回来。
林书醒平静拱了拱手，再一抬眸，便大刀阔斧地拿出律法与那白皮学官激烈辩论。科举制度明文规定娼、优、隶、卒，即娼妓、戏子、奴隶、官役及其后代不得参加科考，可就连娼妓从良嫁了士绅，子随父姓后亦不限制，由此论之，又何妨杨霜仅是女子？
他有理有据，言辞顺正，一炷香后，终是那白皮学官败下阵来。
形势逼迫下，学官不得不勉强看了看考卷，可他依旧摇着头，死活不肯接收杨霜。
尽管，那张考卷上标注着县试第一。
林书醒扭头便走，是要直接找甘澜通判。谁料就在此时，杨霜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苍白无力地比划着:大宁不曾有女官，更枉论聋哑女官，我知大人是想让我有个名分代理元封县丞一职，也好让别人不再低看于我，可如今，便算了。
林书醒便安慰她:无碍，都走到这里了，不试试怎知不行？
但杨霜倔强摇了摇头:大人，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您该知，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唯有对处境绝望的人，我喜爱读书写字之初心，不为科考。
她虽这么说，又怎是真的这样想呢？
林书醒知道她有多要强。她怕他丢脸、怕麻烦他，她宁可贱卖那些丝毫不弱于大师的珍画亦不肯接受救济，可他又怎能看不明白她那些兢兢打扫私学的举动——
其实她多怕被他丢下，多想自力更生。
她是聋哑人，却有一双明亮杏眼，这段时间即便林书醒将她护得再好，也总有小石头砸到她身上。她一回顾，便能从一切蛛丝马迹中窥到事实:她并非私学真正的学生，不过以避亲爹将她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叟暖床罢了……
其实，又何必活得那么小心翼翼呢？
他总不会丢下她的。
她的祖父，曾是镇南将军的开蒙恩师啊，如果不是那位老人，镇南将军早饿死在了元封的旮沓角落，后来又怎能娶妻生子，再将那些字字珠玑的道理传承给自己的小儿子呢？还有那赌鬼杨老头儿，若不是走了大运娶了个贤妻，他何德何能敢教出一个如此良秀的女儿？
其实他和她，学源都传承于那位老人，是同传师兄妹，可惜，这层身份他没资格对她挑明，当年……
算了，打住吧，都过去了。
林书醒看着杨霜不安的模样，不由长叹一声，遂比着手语道:那好，我们回元封，以后我让你当私学第一位女夫子，可行？
杨霜这才笑起来，点了点头。
两人正互相安慰时，忽地一个身着灰色儒袍的高髻男子走了过来:“林知县，别来无恙啊。一年不见，你又挑到好苗了？”
他与林书醒一样高挑，却瘦得似乎只有林书醒一半重，儒袍松裹一把皮包骨头，偶有风至，竟能吹出竹竿似的线条。
此人便是甘澜官学教授，陈连桥。
大概也是整个甘澜州府最讨厌林书醒的人。
官学不似私学那般随意，是有绩核的，每岁上贡多少人才、人才后续评定培养等等皆与其仕途息息相关。说来也好笑，两人之间的过节全因那个天赋异禀的学生沈静。
沈静在元封私学读书，户籍却在甘澜，多少人考一辈子尚在童试打转，可此生一年便窜至院试为秀才，大有一飞冲天之势。
陈连桥便想将他改为自己的学生。
沈静却不肯，当初他想进官学，在门口站了两日，陈连桥却将其名额给了一位外地官员之子，最终还命人迎面给他泼了一瓢冰水:身上湿了则速归，寒冬腊月的可别冻着。
沈静既选择了林书醒，林书醒亦尊重他的选择，便艰难顶住了所有压力一路扶他至乡试，谁料，他中了榜首解元一跃为举人后，却突然不考了……
于林书醒而言，沈静的突然消失就和他的突然回来辞行一样，无疾而终，却使人心痛。
如今陈连桥见林书醒脸色不好看，自少不得拿此事讽刺一番，拱拱手，乐呵呵地道:“呀，林知县此次又带了四五个学生过来啊，那可得看紧些，免得辛苦耕耘而使这些小幼苗砸自己手里，两头不是人，犹落一身骚气。”
林书醒亦拱手回礼，却不争辩。
谁料陈连桥扭头往林书醒身旁一瞧杨霜，登时“甜蜜”笑开:“林知县可落魄了呀，怎么，元封没有好苗，如今都沦落到以女人来长脸的境地了？女人凑甚热闹，回家刷碗生孩子去罢，看她年纪也二十左右了，切莫等到容颜枯涸，方悔无男子之润啊……哎呀，我多虑矣，她这颗小苗在元封的土地上成长，怎能没受过知县大人汗如雨下的恩泽雨霈呢？”
“陈教授！你亦知自己多虑了吗？”
林书醒猛地抬眸厉声道:“既知多虑，便该闭嘴，莫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傻子，一开口又证明事实确实如此，只有傻子才常看不清自己问题，却还长着一张喜欢说教的嘴，我这块瘠土尚还有苗，不比沃园中，连野草也长不出！”
陈连桥从没见过林书醒如此模样，一愣间，正要开口回击，又忽见林书醒身后走出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年轻人:“美人如女娲，自捏人而要丈夫何用兮？可若无女娲捏美女，你却何来老娘兮？”
解气！
林书醒不由冲于屏使了个赞许眼色。他下了一个大决定，以后不再嫌弃他的“兮”。
陈连桥脸色一阵青了又白，怒极反笑，连身子都在颤抖。可他一对二总是落下风的，遂冷哼一声不再争论，走向那白皮学官趾高气昂地放下一份学生名单。
白皮学官恭敬打了招呼，当即研墨立籍，下笔有风，竟连真人也不查验。
这差别，真是让人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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