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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中间包含的疑问是,当我们把镜头对准对象,特别是自然界时,我们到底想拍出世界的哪个版本?是我们当时所见的、有令人激动之处也有各种缺陷的版本,还是更符合某种公用的“理念”,特别是审美理念的版本?我在公路边看到日落,从我的位置到地平线,有河流也有高压电线,我拍照片时,努力避开电线,不让它们进入镜头,这种做法的本质是什么?记录,表现,或许只是两种风格或流派;美学家会说,没有不记录的表现,也没有不表现的记录,这是无法反驳的意见,可惜它并不能解释什么。大概所有的摄影教师都会鼓励人去记录自己的所见所得,这是种狡猾的态度,因为一旦涉及表现的技艺,所有的摄影教师又在传授另一种摄影术了。或许有人认为,一旦你有足够的技艺来表现、传达出你当时所见所思,你的作品必然是符合审美标准的。这种说法自然是怎么也错不了,我固可以把先前的疑虑归因于自己摄影水平低劣,但我看过些出色的作品,专业人士、艺术家的摄影作品,其中的一些,或许多,在我看来,不会是作者或任何人的真实所见。当我们抬起镜头,我们已经决定不用公平的态度对待自然界以及我们自己了,特别是在互联网时代、分享的时代,独乐几已乐不起来了,几乎所有的人,拍下照片,不仅是为己保存一份记录,更要给别人看。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从别人的(普通人或艺术家)照片中,知道一个地方的美丽,赶去一看,那里有各种面貌,就是没有照片上的面貌,当然,它仍然可能是格外美丽的,但诚实地想一想,那是与照片所告诉我们的美丽不同的。
拍照流行到如此程度,我得说,已影响我们——至少是我正常地观察事物了。或许,“正常”在这里的意思太古老,应该更新,而以现代的流行方式为正常了。据说镜头是人眼的延伸,然而镜头与人眼所见的距离,恰如人眼所见与世界的“本来面貌”之间的距离一样远,正如所谓“本来面貌”只有在形而上学中才有意义,让镜头传达人眼所见,也如同让它去传达对镜头自身而言并不存在的事物;在另一方面,我渐渐觉得,人眼有可能变得更像镜头——一种现在只露出些眉眼、很可能在将来有明显趋势时,我们越来越像摄影家那样观察事物。我指的,不是心无旁骛地观察对象,而是心里惦记着它拍在照片上会怎么样。我们有可能离开本该流连的所在,只因它缺少浅显的、容易为我们理解以及表现的美丽,奔向粗浅然而醒目的、更符合公共趣味的事物。我们有可能满足于使画面静止的不朽能力,而多少丢失一些在变动不居中理解事物的态度。
道路与方向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有方向感的,一种是没有方向感的。据我的个人统计,后一种人,就总体倾向而言,显然更聪明、勇敢、镇静,有理想、有爱心,所以,忝列其中,只会令我觉得幸运。不过正如在任何人群中,美好的品质都是稀有的,我们成为少数派,被迫屈从第一种人发明的方位体系,即依靠太阳或罗盘建立起的东南西北体系。在这里我要缅怀千载,赞美一下古埃及人,他们使用河流的流向来建立方向,以及其他地方及时代的几种高贵风俗,靠山脉或海岸线等更有意义的标志来知道身在何处。试想一下,如果乌云蔽日,罗盘失灵,第一种人将陷入何等悲惨的处境,证明便是,从山里传出来的若有若无的呼救声,九成九是他们发出的;而对我们来说,黑夜和白昼的区别是很小的,我们只要朝低处走,除非遇到什么危险,那是一定能走出山林,回到旅店。至于在平原上,朝哪边走都大同小异,可以置之不论。
我年轻时打过几回麻将,牌一到手,第一件事就是打掉那四种令人生厌的符号,不管它们多么顽固地想重返我的手里。我打过很多年的桥牌,然而多年后,每坐到牌桌前,第一句话还是“哪边是南家”,这时,另外三个人交换一下眼神,那意思是说,嗯,这家伙是那种人。在那个广大的阴谋同盟面前,我便惭愧了,这惭愧不是来自自己缺少某种能力,而是来自于向他们让步,背叛了自己的出身。所以后来我便沉默就坐,直到某一个人终于耐不住,提醒我与方向有关的局况什么的,我便用练习好的语调,冷冷地说:“是吗?”——这真是乐事。
我承认,我经常迷路。不过,在我丰富多彩的迷路经验中,绝大多数是因为我使用了他们混乱而不可靠的四方体系,而那是不容易避开的。我做不到完全不用南方北方这种概念,听人说要抵制东方什么西方什么,我也在假装听懂这些胡话;而且到处都是这类标志:“厕所——进巷五十米向西拐”,“南——衡阳/广州”。强烈的暗示是,你如果不辨东西南北,请尿在裤子里,或者,您这种人,还是别来我们广州吧。好吧,不去就不去。
但总不能哪儿都不去。几年前的一个早晨,我从陕西下边——或用他们的话说是东南部,向巴山的方向(或向东)出发。那是一条美丽的公路,我在地图上见到它那曲折的形状,立刻爱上它了。事实也如此,在零落的小雨里,面貌温润的事物纷至沓来,像一长串美好的音符。这时就起了雾。我没有打开导航仪。前一天,我们一直在争吵,彼此训斥、咒骂,所以我上车之后,便假装没看见它,毕竟翻脸之后,任何一方重新张嘴,总是尴尬的,何况我对它已不信任了,除了“请调头”和“你已偏离航线”,不记得它还说过什么。雾越来越大,我对车轮下的公路满有信心,遇到数个分岔口,都没怎么犹豫。也许有一个地方值得犹豫,我还下了车,打算问一问路,但四周一片灰白,什么也看不见。我赶紧上车,跟随自己的直感,那便是,向高处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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