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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偏僻乡间,基本生活方式中的某些因素,与汉唐时代并无不同。这提醒我们注意,人类在文明尺度上的进步,在给定的时间范围里,并不是必然发生的。如果不是某些机缘,我们完全可能停顿下来,正如许多人群证明过的那样。那么,当我们赞美静谧从容时,似乎该明白这种生活的代价;同样,我们表达对喧嚣的反感时,似也应清楚,那是进步的代价。
我们非得进步吗?我认为是的。那是我们对自己的义务。不过,我又不同意,是一种现代错觉,好像我们就是人类的最后一代或倒数第几十代了。而如我朋友所说,我们不用那么着急吧。对新鲜或貌似新鲜事物的渴求,正妨碍我们对生活的体验,对新闻、新话题、新工业产品或学术理论的依赖,成了一种疾病,而我就是病人之一。记得若干年前,刚用上计算机时,我陷入软件的更新狂热——版(鬼知道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然后呼出一口气,舒服下来。如果没有及时更新,就惴惴不安,好像错过什么好东西,生活在危险之中了。有一种说法叫追随时代,这是哄骗人的。并不存在什么超出我们自己的抽象的“时代”,一个人就是再懒惰、守旧,也无不在时代当中,因为他无法不用自己的个性参与铸造时代的面貌。所谓追随时代,不过是追随利益而已,自己的或别人的。
我的朋友中有两个阔人。一个喜欢买汽车,另一个喜欢买古董。喜欢买汽车的这位,每到手一辆新车,就快活好些日子;新车不停产出,他便成为永远不需要担心没有可追求事物的幸福人。喜欢古董的这位,同样,永远不需要担心。他们的口味不同,气质却极相似,看来,身不由己乃是幸福的大门。我对此有时面诮,有时腹诽,同时又承认,对实际事物的追求是人类进步的强大动力。那么,平衡在哪里呢?没人知道。有时我想,世界上的人,如果都不工作,或每周只工作十小时,会是很糟糕的;但如果都每周工作四十小时,也将是很糟糕的。因为当今世界上并没那么多工作可做,如果我们不把互相找麻烦也称为工作的话。
一次去四川,走到一个叫竹峪的镇子加油。镇口的加油站正在修加油机,据说还要半小时。这时是下午两点二十分。
竹峪是个大镇,热闹。我等了一会儿,心里烦躁,便沿街而下,找到一个象棋摊。下棋是能让我安静下来的不多的几件事之一。回到加油站,已是四点,还没修好,几个人正在用工具平整加油机的基座。他们工作从容不迫的气度令我又羡慕又气愤。比如说,某人举着一个铁家伙,比划着要砸向一块水泥,又放下来,与旁边的人交谈几句,再次举起工具。他犹豫了一下,把榔头扔到地上。
我看出他是不想动手了,赶紧走开,因为觉得自己快发疯了。
这时,一个男子同我攀谈。他说:“你是河北来的?”我说是。他满意地说:“我刚才超过你的车。”他把一辆白色的车指给我看,我认出来,路上遇到过这辆车。他又问我来意,我说我是来玩的,他点头道:“来看大山。”我们聊了一会儿,他说,四川最好玩的地方是甘孜。我说,你去过么。没去过,他说。我说,那你一定是想去了。他的回答我没听清。四川话虽属北方方言,我只能听明白一半。
不知为什么,同他聊过一会儿天,奇迹一般,我不再烦躁了。在我们聊天时,加油机的基座似乎整理完毕,几个人把机器立起来,下面垫上砖块。我本想说这样似乎不稳当,又立刻想到,此时发表任何反对意见,都是再蠢不过的事,因为快五点了。我去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回来时,一个人正用黑胶布把四根黄线缠在一起,他穿着石油公司的黄色制服,有红色的衣领和袖口。旁边聚集了几个看客,多是想给摩托车加油的本地人。这位工人把工作做得有条不紊,不等他缠完,就走掉了两人。据我的经验,如果等得足够长,总会等到些什么。果然,大约五点半时,他缠好了电线,拉到另一端,向一个铁壳子样的东西比了一下,又走回来,拿起一只扳手。
我有点闷闷不乐,却不再烦躁,甚至在内心深处,我相信,有点希望他们把这工作干到很久之后。这种奇怪的心情变化,难于解释。我到远处去吸烟,回来时,只剩下了一个看客,不一会儿他也走掉了。那位憨厚的工人,正努力地把四根挺粗的电线塞入铁壳子上的一个很细的孔。我看了一会儿,就帮他的忙,用了不到一刻钟,总算把第四根电线“连哄带吓”地赶进了针眼,然后,他发现少套了一只垫套,把电线又抽出来了。这时我有点绝望了,又到远处去吸烟。十多分钟后我回来,径直走向窗前。那几个人给我腾出一张椅子,先前同我攀谈的人给我一支烟,牌子是“天子”。“三十块钱一包。”他说。
到了六点半,我终于听到了响亮的一句:“把电开起。”电“开起”了,加油机并不工作,几个人围上来摆弄,然后又是“把电开起”,数次之后,我就是再愚蠢,也知道今天是不可能在这里加到油了。如前所说,只要等得足够久,总会等到些什么,可惜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而且这个小镇到处都在盖房子,我不想在这大的工地上停宿。我礼貌地同他们告别,带着复杂的心情和空空的油箱驶下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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