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设置——关闭网页小说畅读服务。
秦岭,我经过少说也得有七八次,每次都会拍些照片,加在一起大概有一两百张。这次幸免的,有二三十张吧。我喜欢秦岭,不知为什么,每次道经这里,总有莫名的感触,而我的照片,对这些感触,几乎一无表达。在我的照片里,秦岭,不论是房屋还是草木,不论是冬夏春秋,永远死板,永远单调,我真恨这些照片啊。
我去过一些草原,不同的草原。草原是单调的,然而单调中自有深意,等待我们领会。有时我领会到一点,有时没有,此时会拍些照片,彼时也会拍一些。这次重看这些照片,只有单调,没有深意,令人沮丧。于是我想,我从一开始就错了。照片只是记录下我们眼睛看到的事物的一部分,而我们的眼睛,又不仅仅只是视觉器官而已。一张照片,是一个碎片,将我们观看世界的行为,从连续的活动中分离出个个瞬间,而谎称重新拼凑这些瞬间,便可复原起初的精神活动,如同电影将画面放映得足够快,看起来便是无缝的。一次精神活动,如果是可以重温的,那也只是由于这一活动从未实际上终止,至于照片,虽然有提醒记忆之功,指望它能摄入更多的东西,如同指望当我们对着一个山丘想入非非时,自己的思想能够投射在山丘之上并改变其外表,这是不实际的。确实有些照片,特别是出自专家之手的照片,能够传递情绪等精神性的东西,我想,那只是因为经验的模式所致。
删完之后,我重看了一遍剩下的照片,这一回,看到真相了。留下的照片,大多竟是记人记事之作,比如进入小镇时,隔着车窗拍下的第一张照片,面前是外表普通的墟镇,汽车和拖拉机行驶在街道上,随机的行人,没什么特点的房屋,近处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看起来就像我一样漫无目的。这样一些暗淡、散乱的照片,我却舍不得删除,因为它比起那些外表漂亮的照片,更有记录之效。我还留下了所有地名牌、所有房舍内部的照片,和几乎所有人像,这是我先前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威廉·詹姆斯曾写道,四个人到欧洲旅行,一个人记得的是鲜亮的东西,漂亮衣服,公园、风景和建筑物,第二个人注意的是排水设施,门窗插销等值得考察的事物,第三个人谈论的是餐馆和跳舞会,而第四个人可能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至于所见所闻,只能记起几个地名。
我是哪一种呢?每种都是,又从没专心地做好任何一种。我屡次嘲笑过“旅游式”的拍照者,他们将镜头对准解说牌、大树、对联和丑陋的大门,在刻着“天涯海角”或“在水一方”的石头前面合影,像是要拍一本说明书,现在,我倒希望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希望下一次能够专心致志地游览,抛开我那些一知半解的哲学和美学,如果我不知道拍些什么,就看看别人在拍什么吧,毕竟,这是一个精神即物质、物质即精神的时代,我们无往而不在潮流之中,能抓住什么就抓牢什么吧。
这次删照片的过程中,我的另一个心得,是应当克制“分享”的欲望。分享,现在是流行词,互联网的精义所在。最近,我访问了几个“分享照片”的网站,是很有名的网站,拥挤着无数漂亮照片,多数来自手机。恕我直言,看起来千篇一律。千篇一律的原因,表面上,是这些照片都经过同样软件的修饰。有一个软件,据说提供上万种修饰组合,然而便是一亿种花样,也无补于趋同的倾向,至多让这倾向不那么刺激人而已。表面之下的事实是,拍照成为共同行为,拟想中的观看者越多,拍照的个人意味越稀薄。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设置——关闭网页小说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