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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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嫩肉晒黑,我们就暂时改行,吃抬工钱去了。本镇正在建厂,需动力电,镇劳动站就抽调拉车的、打铁的、做砖瓦的、烧窑的、拉锯的,选他们中间那些身强力壮的,近五十人,编成抬工队,去青白江区(属成都市郊)抬电线杆。罗师傅被选入抬工队,我虽然身不强力不壮,也只得跟着去。抬工们怜悯我太瘦弱,不让我抬,只叫我同三位打杂的壮妇一道跟着走,上坡下坎,过桥涉水,从旁扶助那些桩子欠稳的抬工。做的是辅助性的小工,拿的是抬工的大价钱(每天两元一角),问心有愧,第二天我坚决要求做了抬工。别的抬工嫌我差劲,不愿同我联杆对抬,有个年轻的抬工还整我,趁我弯腰蹲下去准备上肩的时候,他猛地一下直起身来,让抬杆将我压翻在地,砖瓦窑的黑胖大汉杨季火就叫我去同他联杆对抬。杨季火是本镇有名的莽汉,不识字,老光棍,酗酒成癖,饭量惊人,力气极大,腿比我的腰粗,勇于斗殴,打架曾经咬掉别人一只耳朵。看见他的尊容,我就想起《水浒》上的没毛大虫牛二,暗自畏怯。他把那个整我的年轻人训斥一番,然后对我说:“我们两个一文一武,我不会让你吃亏。”他将套在抬杆中央位置上的绳圈往他那一头移动两三寸,这样就减轻了我肩上承受的重量。每逢我们走到险处,他察觉我桩子不稳,两腿颤抖,总叫我伸出手臂去搭在他的肩膀上,以便有所攀援。我们多次横涉稻田,水深没膝,遇到翻越田埂,他总放矮桩子,一腿跪在田埂上面,让我先跨过去。尽管有杨季火的照顾,十六个人抬那重量超过一吨的水泥电线杆,于我毕竟是太重了,弄得我非常狼狈,多次踩虚脚,跌倒在池,腿上胫上碰得伤痕累累,下唇碰破流血,发生进口危机。我的两肩,前些日子拉锯时晒脱皮露出的红嫩肉,如今又被压肿,进而压青压紫,最后压烂溃脓。“遭孽,文人落难!”我听见杨季火对别人这样说。此话当时属于反动言论。杨季火是文盲,不知厉害,所以这样瞎说。

起自青白江区的桥梁厂,终至城厢镇的钢锉厂,以直线计,约有七公里的路程。抬完了这一路的电线杆,抬工队又动手挖窝,竖杆,架线。前前后后,忙了五十多天,都有我在。其中有一天就是“五一六”。查当时的日记,这一天看来也平平常常,在我。这一天天刚亮我就醒了,急急忙忙吃了母亲为我煮的早饭,便往正在修建的钢锉厂跑去。在那里,我和别的抬工乱纷纷地踏着车轮爬上两辆货车,双臂撑着,翻跨入车厢内。人到齐后,两辆货车相继驰向青白江区的桥梁厂。货车厢内当然没有座位,抬工们都站着,彼此攀肩附背,一任簸来簸去,正好相撞取乐。一个爱说笑话的抬工忽然吼叫:“簸箕街到了!”惹得大家轰笑。簸箕街是成都市区一条热闹的大街,大家都熟悉的。一个烧窑工,小名熊二娃,其实已经是个老大爷了,他常常成为取笑的对象,被呼为“安禄山”。还有个砖瓦工,戴眼镜的,视力不佳,被谑呼为“珍宝岛”。他姓曾,说话很“宝”,走路常跌倒,故名。这一群快乐的抬工都属下层百姓,挺能吃苦耐劳。他们说起笑话来,无所顾忌,就是不肯议政。严酷的政治运动,闭塞的社会生活,粗俗的文化趣味,天长日久,养成他们怕官怕斗,知足常乐,休谈国事的人生态度。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天,这平平常常的一天,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奇灾大祸已经宣布开始。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不久以后他们竟会突然发作政治疟疾,奉诏去“关心国家大事”,奉诏去“造反”,奉诏去砸烂这个和那个,去唱语录歌,去揪当官的,去成立“革命组织”,去参加“大辩论”,去“保卫毛主席”,去打人,去挨打,去被另一派打成“反革命”,去跪着“请罪”,去哭,去戴大红花“平反”,去“文攻武卫”,去“解放中江”,去上战场,去杀人,去被杀,去同“保皇狗”“大联合”,去“清理阶级队伍”,去被“清理”出来,去入“牛棚”,去批林彪,去批孔老二,去“反击右倾翻案风”,去评《水浒》兼骂所谓的投降派,去批邓……这些政治魔术,他们都想不到,在“五一六”的早晨。想不到未来的这一切,所以他们现在都很快乐,挤在车上簸来簸去,大讲笑话,不论荤索。每天二元一角,这在本镇该是最高的工资标准了,他们很满意。恐怕只有我一个人不快乐。我头晕,想呕吐。我昨夜失眠了,因为我家中出了使我忧伤的事情。

三天前,5月13日,在我家中,大弟再次殴打十六岁的幺弟,居然操刀要砍。我跳出去挡住大弟,幸末发生流血事件。我回老家以来,当木匠的大弟一直认为是我这个“大右派”影响了他的前程,使他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所以恨我,一向不理睬我。幺弟对我很好,听我的话,夜夜还要我教他识别北天的星座,听我讲希腊神话中这些星座的故事。大弟骂幺弟“中了右派分子的毒”。幺弟不眼,同他吵起来,他便大打出手。夜晚,本镇第三段居民委员会开会调解我家的纠纷。大弟常看报纸,了解近期风向,他坚信他自己和一个“大右派”划清界限,并帮助幺弟划清界限,乃是革命壮举,绝不会错。殊不知居委会的干部不看报,思想落后于形势,不但不表扬他,反而把他臭骂一顿,还要他写检讨,保证以后决不操刀。受了这番羞辱,大弟回到家中,愤然扬言:“我要斗争到底!”两天后他去木器家具社投诉于我的监督小组组长,一个绰号白脸鸡的木匠。白脸鸡的革命觉悟很高,鼓励大弟今后多多向他告密。我知悉了此事,所以忧伤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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