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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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刀团瓦解的前夕,聚集在木器家具社的会场内夜学的“黑五类”又惶惶不安,无心听我读报了,因为外面街上人声嘈杂,似乎出了事情,岳社长走进来,叫大家快回去。我拉开铺板门,黑暗中看见满街尽是人,街沿两边都挤爆了。我不但挤不出门去,外面的人倒挤进门来。这些造反群众手无寸铁,乱吼乱叫,轰闹街对面的镇政府。我怕血溅在自己的身上,不敢观战,连声说“对不起”,拨开人群,挤出门去,快快回家。第二天早晨我上班,看见镇政府大门外遍地碎瓦。镇政府临街的屋顶上,只见檩子椽子,不见盖瓦。想来昨夜有一场恶战吧。据说尖刀团战士昨夜登上屋脊,居高临下,防守镇政府大门,投瓦打退造反派战士的进攻,又据说尖刀团头头——对立面叫他们“尖脑壳”——区武装部罗部长不小心踩断椽子落下来,落在灶头上,坐破一口锅,已住医院。此外,别无损失伤亡。

“红工”壮大后,急于表现自己比过去的尖刀团更革命,便弄出更多的无辜者来批斗,当然也有我的份。谁整我谁就是大左派,此理无须证明。那晚是在旧名清善堂的地方,同挨斗的还有三人。我有病,晚饭又吃了肥肉,可能是脂肪酸轻微中毒,我头晕站不稳,便向“红工”头头之一的周抓手请求下贵州。他知道我病了,倒还宽大,叫我原地坐下就是。我穿着棉大衣,跏趺坐地,低头闭眼,像个和尚坐禅。额冒冷汗,天旋地转,不知别人说了一些什么。

何洁此时被迫抬回缝纫机,退出缝纫社。从此她就失业居家了。缝纫社有人说她是走资派介绍来的,不要。她又不肯求情,只好退出。在困苦中,她回想起男锯女缝,同出同归的那四个月,好像回想起失去的天堂一般。

“黑五类”夜学,不论两派冲突怎样激烈,都未中断过。本镇官方做了一件积德的好事,使这些不幸的人在工余有个寄托,不至东游西荡,诖误卷入两派之争,自讨苦吃。本镇就有好几位文革前已摘帽的“五类分子”,不慎卷入两派之争,被人狠狠收拾。同派战友不但不救,反而落井下石。群狼乱咬,哪讲什么义气!

18.替别人挨打

1967年2月17日是阴历正月初一,晴。遵照岳社长的吩咐,这一天我在社内后院休息。凡遇节假日,事前他都要这样吩咐我。我独坐走廊听鸟叫在邻院的高树,看黄鼠狼在院中的木料堆间窜进窜出,颇不寂寞。近午,天空嗡嗡震响,一架军用直升飞机光临敝镇,撒满天红红绿绿的纸片。一片飘向院中,我用双手捧接。四寸宽,五寸长,铅印。读了,是军方警告造反派的宣传品。后来,一派美称这是“二月镇反”开始,一派丑称这是“二月逆流”开始。还记得墙上墨涂的大字标语,“八二六”改写成“扒耳驴”,“成都工人造反兵团”改写成“成都公认造粪病团”,实在有趣。这又是符咒之用于革命。于是本镇开始抓造反派头头,关入县公安局监狱。两个月后,《红十条》传下来,又都放回本镇,公安机关给这些人赔礼道歉。他们凯旋故乡,戴大红花,好不快活。

一天下午,来人叫我去大东街联合诊所。这里是6701纵队所在。头头姓曾,青年医生,招呼我在他的诊桌旁坐下。他的诊桌靠墙。墙上歪歪斜斜写了小字标语数十条,条条一样,全是“打倒曾烧棒”。想来这是前些日子“二月镇反”别人给他写的了。他竟不肯擦掉,让这些标语留着,令我费解。“此人真有雅量。”我想。

他先问我是怎样离开省文联回这里的,又问我的家庭现状。他总是面带笑意,显得从容不迫。我被墙上那一片无声的吼叫所干扰,老是忍不住要去想:“他犯过花案吗?”

最后进入主题,他问我和余柏奎的关系怎样。余柏奎是我的侄辈,比我年长,摘帽右派,在蜂窝煤社当会计。我回原籍这一年来,怕株连他,所以主动避开他,几乎没有往来。我知道他在替红工造反兵团执笔写《口诛笔伐》大字报专栏,轰动全镇。我回答曾医生,说我和余柏奎没往来。

诊所深处,一个红鼻子中年人走出来。曾医生叫我跟着红鼻子去,我便去了。深入内间,倒拐入室。室内有十多人,背靠四壁坐成一圈敌意。红鼻子念了《语录》经三四条,叫我站在中间,老老实实交代。他们总是不肯直说要我交代什么,从前那些人斗我就是这样的,现在这些人还是这样的。他们总是要我同他们玩儿童游戏“瞎子逮猫”,当然是我当瞎子,他们这边咪呜一声,又那边咪呜一声,让我迷惑,无所适从,不知道他们的意图在哪里。我只好从1957年交代起,先说《草木篇》,后说鸣放,怎样向党进攻。他们听得不耐烦。一个带痰的喉音闹起来,好熟,原来是木器家具社的陈大嘴巴。半年前他还戴着尖刀团的胸章到处提劲,怎么现在混到造反派的6701纵队来了。他叭着叶子烟,警告我“少来卖些陈谷子烂芝麻”。于是我一跳跳到了文革,交代我的思想如何反动,表现在拒不交出封资修的黑书,罪该万死。红鼻子听得冒火了,严正警告我“不许用鸡毛蒜皮来搪塞”。我赶快又跳到最近几天……可是又有人警告我:“余勋坦,你放老实点,不要想一趟子跑过十殿!”读者有所不知,我得解释几句。据说人死后都要去城隍庙十殿阎王那里下跪受审,生前所有公私过犯必须老实交代。一殿一殿的审,十殿得审十次,什么罪孽都能审个水落石出。然后定罪量刑,予以惩处,割舌头啦剜眼睛啦锯子锯啦油锅炸啦抱烧红的铜柱啦给抛上刀山啦给推下火海啦等等。谁也休想“一趟子跑过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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