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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给女儿编课本
小女余蝉一直跟着外婆郑雪华。1969年,外婆到湾丘五七干校,蝉蝉也跟着去。外婆在那里要劳动,照料她有困难,我们便接她回老家来。全家四口挤在一张床上睡。蝉蝉的睡态又不老实,常常把我蹬得惊叫喊,她多次梦见新尿罐,结果总是梦中来尿。湿了床,何洁赶快和我起来收拾。蝉蝉白天玩累了,夜间睡得沉沉不醒,我若忘记后半夜叫醒她下床小便,她就要梦见新尿罐。记得有一夜叫醒她以后,我太困乏,等不到她爬上床,我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何洁踢醒我,问:“蝉蝉在你那一头吗?”我摸一摸,没有。想起她下床去小便过,怕是坐在尿罐上睡着了,我便唤她,何洁也唤。终于听见她含糊的回应,在床底下!她在床底下的刨花堆中睡得好香!
1971年春,我给蝉蝉编课本。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在饭桌上,我用当天我家发生的琐碎事情,择其对儿童说来有兴趣者,编写一课,交给蝉蝉,叫她午后念读,读熟以后,照看抄写练字。每天我编一课,日积月累就成册了。第一册是《蝉蝉三字书》。第二册是《蝉蝉五字书》。两册书多少含有一些日记性质,从中可以窥见一点我们的家庭生活。摘录一些课文如下:
[2月15日]姐蝉蝉,弟鲲鲲,爸和妈,共四人。小家庭。[2月16日]外婆好,寄来钱,还有糖,溜溜圆,蜜蜜甜。[2月18日]吃泡菜,俭省钱。味道淡,添点盐。一大坛。[2月22日]蜂窝煤,眼眼多。请妈妈,煎馍馍。“油要多!”[2月23日]弯弯月,锯锯镰。我问你:“好久圆,照人间?”[2月25日]烂字纸,没人要。打开看,五斤票。蝉蝉笑。[2月27日]燕燕飞,草草绿。妈妈走,鲲不哭。我守屋。[3月5日]樱桃花,满树白。花花谢,果果结,红颜色。[3月13日]红桃花,到我家。树上开,瓶中插。像妈妈。[3月14日]妈妈病,流血多。没得钱,买补药,肿了脚。[3月16日]我读书。妈栽菜。鲲理发,马桶盖,头上戴。[4月3日]蝉蝉望樱桃。鲲鲲望批杷。爸爸门前望,天天望妈妈。[4月5日]清明天气好,鲲去幼儿园。横牛要不成,鼻子穿眼眼。[4月6日]鲲鲲小娃娃,逮个大青蛙。“快些放了我!我要找妈妈!”[4月8日]爸爸手脚笨,弄烂温水瓶。应该挨顿打,写他上本本。[4月15日]爸爸害了病,说话没精神,手足软绵绵,脑壳昏沉沉。[4月19日]爸爸挨一针,打的屁股墩。今后发个狠,永远不害瘟![4月25日]小小小麻雀,一飞飞出窠。妈妈飞来找,又哭又唱歌。[4月26日]爸爸去成钢,电火照胸腔。结果没问题,赶快穿衣裳。[4月29日]虼蚤跳进屋,闻到六六六,吓得惊叫唤:“有人在放毒!”[5月6日]黄狗好伤心,颈上捆绳绳,五个小鸡儿,看到吃不成。[5月7日]尼姑么师父,样子像叔叔。听她说句话,原来是姆姆。
这些记实的顺口溜,蝉蝉照抄练字,便有邻家小孩走来围看,一边念一边笑。这些课文有情有趣,不像他们在小学校读的那些课文,死板枯燥。他们看了,回去告诉父母。这样就传到了居委会何主任耳朵里,再从他嘴巴里流出来,便成了“阶级敌人同我们争夺下一代”的新动向,赶快报告上峰。
何洁常常唱歌自娱,同时给儿女听,当然是关着门悄悄唱,她爱唱陕北的《蓝花花》和印度的《拉兹之歌》《丽达之歌》,以及印度尼西亚的《宝贝》。儿女听熟了,都跟着她唱。她还爱领儿女唱北欧某国的一支儿歌。歌名已忘,只记得反复叠唱“好大的西北风呀吹在树林里”和一句“我们看见野猴和狐狸”。我听了就觉得置身雪野,寒风透骨,好荒凉,这世界!
何洁还唱传统川剧。《评雪》《归舟》《秋江》《长生殿》《三祭江》《三娘教子》这些只有我听,儿女不听。儿女要看有表演的。我和儿女坐在床上,看何洁演《窦驼子回门》。她佝偻看背脊,跛脚走路,边走边唱。鲲鲲乐得拍掌笑。蝉蝉尿都笑出来了。
22.两关派出所
还得退回到1968年去。这年春季,本镇革委会成立后,揪人斗人,到了高潮。一天黄昏,年轻木匠唐娃到家中来领我去揪斗。何洁向他求情,请他招呼不要打我。唐娃人好,从来不欺侮谁。他安慰何洁,说不会打我。我跟着他去了,在镇革委大门旁边,红工06纵队队部门外等着。会场内闹哄哄,所谓镇办福利事业各社的职工挤在里面。我当然是第一个被揪斗的。小李木匠举臂高呼:“现在!把特大号右派分子流沙河!揪出来!”门外两人各抓我的一臂,一下把我拖入会场,朝着毛主席像下面一推。我打一个踉跄,跌跪在地。然后给我挂黑牌于胸前,开始斗我。所谓斗,无非是要我站在长凳上把已经交代过多次的1957年《草木篇》反党啦之类的旧事再重复一遍罢了。一夜过关之后,第二夜起,我便在毛主席像下面坐着,看别人一个个被挂黑牌揪斗。斗毕,便来挨着我坐。我旁边坐的人逐夜增加,愈来愈多。包括我在内的这些挂黑牌者大有“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之概,渐渐心安理得。倒是那些坐在下面的革命职工一个个提心吊胆,盯着小李木匠(他不时觑看手中的名单),深怕他举臂一呼把他们自己呼出来。最妙的是我的大弟,两年来他不断密告我,到头来他也被小李木匠举臂一呼:“把地主家庭的孝子贤孙!余勋鉴!揪出来!”每夜散会,这些揪斗人员从颈脖上取了黑牌,挟在腋下,鼠窜而归。下次开会,还得夹来,自己挂上颈脖。黑牌上的字样就是小李木匠举臂的那一呼。黑牌有大有小,因人而走。我的最大,字样分行如诗:“特大号/右派分子/流沙河/余勋坦。”流沙河三个字大如人头。福利事业系统有二三十人被揪斗挂黑牌,编入揪斗人员学习班,每夜聚集在木器家具社内会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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