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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毛泽东思想]大院邻居沈某,人呼为沈猪儿,在成都邮电局当工人。嗜酒,常醉。一字不识而觉悟甚高。假日回家,胸佩毛主席像章大大小小多枚,背负收音机,调最大音量,昂首阔步本镇大街。人有问之者,答曰:“宣传毛泽东思想!”某日醉后,与邻人吵架,大呼:“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予亲见之。
[一人战团]大院邻居某医生,不苟言笑。独自一人宣布成立一个战团。自制战旗一杆,上有团名,伸双臂紧握之,目不料视,步行七里回家,状极严肃。
[老红军卖药]老红军曾麻子,长征路上背过朱德。1957年3月朱德来金堂县赵镇访旧踪,曾麻子拦路拜谒。县委拟授以闲职,高薪养老。曾麻子不受,唯乞得一纸免税证,卖药乡镇间,兼行医。本不识字,医术甚庸,无可道者。不过治治跌打损伤、腰酸背疼,类似旧社会地摊卖打药之所为而已。常来本镇赶场,借商店铺板五六个与长凳两条,摆药摊于街边。药摊三面围悬病家所赠锦旗多幅。所卖者多系中成药及自觅之草药。曾麻子坐其间,恰然自得,逢人便笑。治病取值低廉,农夫农妇多往求之。其人瘦缩,面黑貌丑,垂垂老矣。见予至,频点头,若相识焉。收摊后便喝酒,醉颜酡红,多说低级趣话。明晨,提药囊又赴别镇赶场去矣。吾县所辖地面甚广,无处不有曾麻子之行踪。文革中两派皆有人拉彼加入革命组织,悉被拒。盖亦乱世之隐者欤?
[南京梦]予做砖两月,认识叶永臣。其人胖且笨,衣裳褴褛,唯帽常新。问其故,答曰:“冠居头上,不可不整。”曾任职员于国民党金堂县政府。解放后被判刑,劳改新疆多年。刑满放回本镇,鳏独且老,又无一技之长,故安置在砖瓦社做杂工。常对人回忆旧事,自称抗日战争初期曾侍候邓小平两月于贵州某地。人亦未知其确实否。文革以前,写信寄邓小平求助。内有句云:“曾与凤凰同林,皆是俊鸟。”信投邮箱,即被截获,交派出所。于是挨一顿刮,遭众人笑,不敢再写。文革初期,听砖工杜世元(戴帽坏分子)说:“刘少奇和邓小平已经成立南京政府了。毛主席写《南京政府向何处去》一篇文章骂他们两个。你从前侍候过邓小平,为啥不去投靠他呀!”叶永臣信以为真,便与杜世元密商去南京投靠一事,并计划路费六十元如何凑足。杜说:“你老兄这一去,至少可以当个专员。我跟着你,当个县长,给你贴起。”叶说可以。又说当了专员便要结婚,青头姑娘不行,二婚嫂也可以。两人放肆幻想,好不快活。杜世元为人“穷斯滥矣”,多次诈骗财物,屡教不改。后托造反派某代为翻案,不承认坏分子帽子。事败,被捕。供出投靠南京之梦,牵连叶永臣。叶被捉时,伏匿砖瓦社破屋内篾筛下,战栗不已。时值全国刮批邓风,叶永臣遂被重判无期徒刑。1984年落实政策放回本镇,月给生活补助。社会既安定矣,南京梦亦醒焉。
[张姑娘]女姓张,失其名,与予同巷。解放初期,学扭秧歌,结识驻军营长何某,私心爱之。何营长率驻军离去后,张女渴念不已,遂疯。后嫁菜蔬社陈大爷,人犹以张姑娘呼之。头插鲜花,脸抹白粉,身着彩衣,日日守西街口电杆下。自云:“等何营长。”有军人过,必跟踪细察之。人叫她唱,便唱:“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此旧歌也。旋唱旋扭,了无羞色。年四十矣,犹作少女打扮,等何营长。人有欺之者指点何洁说:“她的哥哥就是何营长!”便跟踪何洁,来我家守候。何洁赠以红缎花鞋,当场穿上。小声问何洁曰:“他还好吗?”1966年底,本镇沈、王两负责人被造反派“褫衣”罢官,张姑娘在场看。人有吓之者说:“张姑娘,快回去!老干部都打倒了!”遂匿家中,不复等何营长于电杆下矣。
[旧军官之可笑]老漆匠黄鼎伯,戴帽历史反革命,旧军官也,与予同在木器家具社觅食。少时去成都学漆匠,后当警察站街。因路面正翻修,禁止车辆通行,便命令一官员下车徒步。此官员乃市警察局长。黄鼎伯忠于职守,获上峰嘉奖。当警察毕竟太穷苦,乃投军阀刘存厚部,做低级军官。辗转军界二十多年,职不过教官,阶不过少尉。每返故乡,必穿黄呢军装,着长筒马靴,斜佩刀带,作威武状,被人目为“宝器”。予儿时亲见之,临近解放,奉国民党某特务“回乡招兵打游击”之命,并擢升为少校。黄鼎伯招兵总共招来滥眼儿两名,枪支弹药全无,游击遂成空话。解放后去成都拉架架车,宿鸡茅店,凡六年。1958年捕送金堂县监狱。四年后保外就医,实则释放。戴帽管制,从此又做漆匠。本社职工,喜其干活认真,恨其出语不逊。文革中常被斗,总因态度硬撑所致。某日无聊,见黑漆棺盖积尘,乃用食指写“花好月圆巫山梦”七字。忘记用鸡毛帚掸去,遂被本社职工发现,斥为淫词,将交革命群众批斗。黄鼎伯既羞且惧,乃向家中壁上画幅毛主席、林彪、周总理一一鞠躬请罪,致告别词,祝“永远健康”,写遗嘱一纸,然后服用蜂蜜和葱各半斤,端坐待毙。有顷,毫无中毒反应。乃去外南老陕沱沱投水。彼系旱鸭子,入水便沉。时在初冬,水落。由深沱冲到下游浅滩处,竟复出水面。失却勇气,爬上岸来。回社请罪,获宽大,免批斗。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政策放宽,县政协邀请黄鼎伯列席会议。时予去县上看望老母,见彼下会走出街来,穿新蓝布中山装,腰系瓷盅与电筒丁当作响,手扶竹杖,仍昂首挺胸,作军人状,唯眼眸已昏浊,发亦尽白。黄叟今已作古,享年八十以上。一生莫名其妙,临终方见夕阳。叹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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