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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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匆匆。近时我常想起瑙姆堡尼采家的露台。目睹他的种种手迹,刹时与他近了。四点过,站在洛肯村尼采墓前,这才真是他。所有坟墓让人心里一静。倒也没什么感慨,平放的墓碑,一家人,彼此挨着。草坪上的墓碑和雕塑则是尼采读者的想象,他那奇怪的梦,被坐实了——西洋人还是耿介,其实不必真做出来——我所感动而竟欣慰者,是这里空无一人的寥寂。

异端的声名,永世寂寂,是对的。艾许伯格也孤寂。他终年在尼采家楼上楼下忙碌着,是令人放心的景象,老房子的木扶梯已被踩成下陷的弧形。木心曾饶有兴味地说,当丹麦的勃兰兑斯给学生开课介绍尼采,尼采大为激动,致信恳求道:能不能多给些细节?木心说到这一节,吃吃发笑:“你看你看,他也忍不住要问哩!”

此即异端的寥寂。木心生前没有一位勃兰兑斯,这一层,他远不及尼采幸运。当然,尼采身后的解读者,代代有人,本雅明、福柯、德里达……近世多少欧洲异端受惠于尼采。而他的想象究竟有限,他绝不知道,远在中国,另有个寥寂的人几乎毕生阅读他、想念他:

一九四八年,我在莫干山读尼采的《朝霞》,好像很默契,二〇〇九年,我在乌镇重读《朝霞》。

这是木心遗稿的一段话。一九四八年,他二十一岁。二〇〇九年,八十二岁,其间相隔六十一年,超过尼采的寿数:尼采得年五十六岁,扣去获病的十年……木心常说,尼采太年轻,没有晚境。

距开馆倒计时只剩两周了。十一月二日,馆员在网络意外看见德国中部“意志”电视台采访视频,赶紧让我看:只听得德语飞快地向人民报告,尼采将去中国。画面上,汉莎公司员工正在我去过的那间档案室忙着打包装箱,艾许伯格对着镜头,斟字酌句……

十一月七日凌晨,天津海关通知:展品出关,当日直驰乌镇。夜里九点过,匡文兵、王家沛,忙不迭联络乌镇西栅入口为运输车放行。美术馆特地空出的地下保险室,新铺桌布,灯光雪亮。《局部》摄制团队经已驻馆半个月,几台摄像机把守各通道口,严阵以待:尼采要来了。

夜里十点,庞大的货车缓缓开近美术馆后门,我迎出去,忽而如临祸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这就是九月间飞去魏玛的理由吗,木心瞧这阵势,会害怕,同时,怯生生笑起来——每有大事果真实现,他总是这样的惶然心喜——箱型车后门轰然打开了,工人先后抬下两个箱子,快步走向甬道。登时,团队年轻人前前后后跟着箱子,毫无理由地疾走、飞跑,场面滑稽而庄重——其中包括我——小代,戴上手套,全程负责开箱、取物、清点,与德国密集联络大半年的王家沛,协助核对。包裹一件件打开,我又看见了两个月前在魏玛和瑙姆堡看见的文献。

将近子夜,众人散去,保险室铁门砰然锁上——好像真会有什么歹人中宵潜入,偷取尼采的纸片——尼采开始度过他在中国的第一夜。

十一月十二日,尼采特展的竖幅大旗,六米多高,被四五位盘踞在脚手架上的工人分持各端,声声吆喝着,缓缓挂上九米高的前厅东墙,尼采侧影在巨大布幅的摇颤中,保持托腮沉思,布幅顶端,鸣谢魏玛机构的文字共有四行,最后一行,特别致谢驻德使者陈平:另一个尼采不认识的中国人。

十一月七日夜,尼采即将来到乌镇。这是为他准备的小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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