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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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本《厚黑学》,从现在逆推到秦汉是相合的,又逆推到春秋战国,也是相合的,可见从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就觉得他们的心理神妙莫测,尽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厚黑学是不适用的。大家都说三代下人心不古,仿佛三代上的人心,与三代下的人心,成为两截了,岂不是很奇的事吗?其实并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汉武帝的办法,把百家罢黜了,单留老子一人,说他是个圣人,老子推崇的黄帝,当然也是圣人,于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圣人,开国之君,只有黄帝一人是圣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识”。黄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其政闷闷,其民淳淳”。黄帝而后,人心就不古了,尧夺哥哥的天下,舜夺妇翁的天下,禹夺仇人的天下,成汤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杀兄。我那本《厚黑学》,直可逆推到尧舜禹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为一片了。无奈再追溯上去,黄帝时代的人心,与尧舜而后的人心,还是要成为两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样际遇,成了御赐的圣人,我想孟轲那个亚圣名号,一定会被庄子夺去,我们读的四子书,一定是老子、庄子、列子、关尹子,所读的经书,一定是灵枢、素问,孔孟的书与管商申韩的书,一齐成为异端,束诸高阁,不过遇着好奇的人,偶尔翻来看看,大学、中庸在礼记内,与王制、月令并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内,也就莫得甚么精微奥妙了。后世讲道学的人,一定会向道德经中,玄牝之门,埋头钻研,一定又会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种种名词,互相讨论。依我想圣人的真相,不过如是(著者按:后来我偶翻太玄经,见有天玄地玄人玄等名词,惟理牝欲牝的名词,我还未看见)。

儒家的学说,以仁义为立足点,定下一条公例:“行仁义者昌,不行仁义者亡。”古今成败,能合这个公例的,就引来做证据,不合这个公例的,就置诸不论。举个例来说,太史公《殷本纪》说:“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周本纪》说:“西伯阴行善。”连下两个阴字,其作用就可想见了。齐世家更直截了当地说道:“周西伯昌之脱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可见文王之行仁义,明明是一种权术,何尝是实心为民?儒家见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义,汉东诸侯,朝者三十六国,荆文王恶其害己也,举兵灭之。这是行仁义失败了的,儒者就绝口不提。他们的论调完全与乡间讲因果报应的一样,见人富贵,就说他积得有阴德,见人触电器死了,就说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劝人为善,其实真正的道理,并不是那么样。

古来的圣人,真是怪极了,虞芮质成,脚踏了圣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圣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亲是圣人,母亲是圣人,哥哥弟弟是圣人,四面八方被圣人围住了,何以中间会产生鸱?清世宗呼允为阿其那,允为塞思赫,翻译出来,是猪狗二字。这个猪狗的父亲是圣人,哥哥是圣人,侄儿也是圣人。鸱猪狗,会与圣人错杂而生,圣人的价值,也就可以想见了。

李自成是个流贼,他进了北京,寻着崇祯帝后的尸,载以宫扉,盛以柳棺,放在东华门,听人祭奠。武王是个圣人,他走至纣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黄钺把头斩下来,悬在太白旗上,他们爷儿,曾在纣名下称过几天臣,做出这宗举动,他的品行,连流贼都不如,公然也成为惟精惟一的圣人,真是妙极了。假使莫得陈圆圆那场公案,吴三桂投降了,李自成岂不成为太祖高皇帝吗?他自然也会成为圣人,他那闯太祖本纪所载深仁厚泽,恐怕比《周本纪》要高几倍。

太王实始翦商,王季、文王继之,孔子称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其实与司马炎,缵懿师昭之绪何异?所异者,一个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圣人之名,一个生在孔子后,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后人见圣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计替他开脱,到了证据确凿,无从开脱的时候,就说书上的事迹出于后人附会。这个例是孟子开的。他说:以至仁伐至不仁,断不会有流血的事,就断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话是假的。我们从殷民三叛,多方大诰那些文字看来,可知伐纣之时,血流漂忤不假,只怕“以至仁伐不仁”那句话有点假。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而天下之恶皆归焉。”我也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愿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归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败,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觉确切。

古人神道设教,祭祀的时候,叫一个人当尸,向众人指说:“这就是所祭之神。”众人就朝着他磕头礼拜。同时又以圣道设教,对众人说:“我的学说,是圣人遗传来的。”有人问:“哪个是圣人?”他就顺手指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说道:“这就是圣人。”众人也把他当如尸一般,朝着他磕头礼拜。后来进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时候,就把尸撤消,惟有圣人的迷梦,数千年未醒,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竟受了数千年的崇拜。

讲因果的人,说有个阎王,问:“阎王在何处?”他说:“在地下。”讲耶教的人,说有个上帝,问:“上帝在何处?”他说:“在天上。”讲理学的人,说有许多圣人,问:“圣人在何处?”他说:“在古时。”这三种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证实。惟其不能证实,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从的人就越是多。在创这种议论的人,本是劝人为善,其意固可嘉,无如事实不真确,就会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为拳匪,圣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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