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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指腹摩挲在唇瓣上
红色。
上元夜一别, 凌琅再未见过如此惹眼的红。这人从天而降,眉目含笑,浑不像是世俗里能生出的人物。
似是察觉到凌琅的目光, 周旋缓缓松开了抱着谢相迎的手。谢相迎浑然不觉, 仍挂在周旋身上, 生怕自己落地一般。
周旋不愧是北齐第一大将,三年过去竟一点未变。
谢相迎正感叹着, 另一边凌琅放下了怀中的侍者。
高台上的掌灯人见状,忙快步走下来跪在凌琅脚下。所谓掌灯便是掌管神殿之内诸多事宜,祭典若被破坏, 掌灯人便是第一个要追责的。
“陛下, 事出意外,他二人绝非有心破坏祭典的。”
“绝非有意?”凌琅看了一眼那白衣侍者,又将目光落在周旋怀里的谢相迎身上, 冷声道,“南灵神殿的人都如此打扮么?”
在北齐沉色最为贵重,朝中官员多着宝蓝,鸦青二色, 这般浅淡易脏的颜色只有嫌沉色发闷的谢尹,会成日里裹在身上。旁人只知仿谢尹的衣着打扮, 却从不知这廉价的颜色, 正是因为穿在谢尹身上, 才如此值得人驻眸。
“滚。”
谢相迎听见凌琅口中吐出一个字。只这一个字, 便让在场的所有侍者跪在地上。
四下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周旋放下谢相迎, 拱手道:“陛下, 祭典要紧, 不要为不相关的人破坏了吉日良辰。”
“吉日良辰?”凌琅看向仍直着身子站在周旋身侧的谢相迎,道,“祭典是为了昭告神明,朕的所做所为并未辜负先帝,而非祈求庇佑。这良辰吉日看的从来不是上天,而是朕,朕何时过来,何时便是良辰吉日。”
这样猖狂的话像是凌琅能说出口的,三年前他也说过,自己从不信鬼神。
谢相迎定定站着,一别三年他总觉得凌琅变了许多,或许是不屑于再伪装天真样貌,又或许是被时光磨砺,棱角越发分明,身上多了不少刺。总之眼前的人与当年挥师北上的少年,已然判若两人。
“你为何不跪朕?”
谢相迎听见凌琅问了一句。他的语气尚且平和,眉宇中却带着十足的戾气,仿佛下一刻谢相迎的膝盖不落地,落地的就是人头。
没有为什么,谢相迎只是单纯不想跪凌琅。从前他跪了太多次,再见这人之时,骨头比从前硬不少了。
“公子……”
掌灯人蹙眉看向谢相迎。
谢相迎这才发觉所有人的目光,原来都落在自己身上。他们在看这个从天而降中断祭典的人,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谢相迎看向凌琅,一双眸中印刻着凌琅的身影。
在众人的注视下,谢相迎深吸了一口气,撩开衣裳的下摆。他的动作很慢,上身直挺挺的,手在腿弯下去的那一刻先托住了膝盖。
久跪的人从前落下些腿疾,便是用了旁人的身子活过来,用手撑着再慢慢跪下的习惯也不曾改变。
“罢了。”在谢相迎膝盖落地那一刻,凌琅沉声道了一句。他看着高台上神殿的大门冷声道,“既是坏了祭典,今夜就跪在神殿之中忏悔罢。”
谢相迎抬眸,凌琅已拂袖往神殿中去。与他一同坠楼的侍者,正愤愤不平望向自己。
谢相迎没有理会这人,只在凌琅进殿时又站起身来。他立在高台之下,神色冷峻,比那高台上随行的侍者,更像是神殿主持祭典的掌灯人。
鼓声复又响起,耳畔如雷声滚滚。
入夜,谢相迎来到神殿时,那白衣侍者已经跪在地上。
祭典结束的神殿格外寂静,甚至能听到冬初残存的草虫在凄冷地叫。
谢相迎望着那青面獠牙的神,跪坐在软垫上沉默良久。
凌琅有些话没说错,所谓祭神,祭的是无愧与列祖列宗,无愧与北齐臣民的自己。神不会庇佑北齐,唯有强大的君主,忠心的臣民,才能守卫一方。
他长大了,有些道理悟的比自己都透彻。
跪在一旁的侍者见谢相迎过来,冷冷道:“要不是你这腌臜东西,我这会儿怎么会跪在神殿。”
谢相迎依旧看着神像,用手蘸了些木桶里用来洒扫的水,在地上写了两行字。
“举头三尺有神明,侍者还是谨言慎行。”
谢相迎不信鬼神一说,但慎独一词却比谁都清楚。
那侍者闻言,颇为不屑的笑了一声:“你这外族的杂种,也配让咱们北齐的神庇佑?”
杂种。
还从未有人敢对自己说这两个字。他从前是谢府的人,即便是皇城上下,也无人敢当面说什么。
谢相迎瞥了那侍者一眼,在地上写道:“你想侍奉凌琅?”
他笔下的是“凌琅”二字,对于旁人,凌琅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对于他,凌琅是与他有想要远离的孽缘。
侍者听谢相迎如此言说,沉默了片刻道:“你不也想么,要不然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给谁看?”
“我在尊驾眼中原来是这样的人。”
谢相迎抬起手,神色依旧,甚至带着着淡然的笑意。
他上辈子虽未做过什么惊天地的大事,却也在凌琅左右为难之际处理过和亲要事,更在北齐人困于竟胜时只身犯险与竟胜王对峙。他与谢恒云改造过洛林郡的梯田,更在南方水患之时,从东北向浔阳运去了数万旦短季的粮作。
这样一个为了北齐绸缪,从不曾停歇的人,居然会成为想要一步登天爬上龙床的杂种。
“你笑什么。”
那侍者见谢相迎不怒反笑,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下十分恼火。
谢相迎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从不吝啬口中的夸赞之词,亦不愿对人恶语相向,一来有损自己的修养,二来浪费口舌在小人身上最不值得。
随他怎么看吧,都是前尘往事,如今黎昀要他做的,不就是一步步靠近凌琅么。
谢相迎不说话,那侍者心下便更为不悦,也越发觉得谢相迎那一副清高之态矫揉造作的很。
“惺惺作态,还不是白费功夫。”侍者嘟囔了一句,看着神像下的烛台,眼眸突然转了一转。
他走过去,看了香案底下一眼,突然道:“你快来看,这香案底下好像进去一只老鼠。”
谢相迎看了看那铺着玄色桌布的香案没有说话。
侍者见谢相迎无动于衷,蹙眉道:“你这人,不就说了你两句么,怎的这样记仇。算我请你来看看,若是让那老鼠把东西咬坏了,咱们两个都脱不了干系。”
谢相迎听见这个“请”字,才缓缓起身。
人走到香案前,俯下身查看。
“或许进里头去了,你仔细看看。”
侍者话音刚落,蓦地,只听脑袋上头传来一声响动。
谢相迎反应快,退后了一步,那装着蜡油的烛台倒落,虽未砸中人,不少蜡油却还是溅到了人脸上,脖子上。
眼角处被滚烫蜡泪沾上,谢相迎一手扶着香案,一首捂着眼睛。
“你看我干什么,被老鼠碰倒的。”那侍者眸光微闪,见谢相迎都不曾叫喊一声,以为这人被吓破了魂,一时有些后悔。
谢相迎平静的厉害,不曾发怒,甚至不曾开口。他直起身,一步不停地往殿外去。
那侍者愣在殿中,一时慌了神,唯怕谢相迎出去把事情告诉掌灯人。
夜风清冷,带着寒意,脸上的蜡泪很快冷却,凝固。
谢相迎想找地方寻些冷水,却四处房门紧闭,无处讨要。
明月当空,把前路照的敞亮。
谢相迎无奈,只沿着后山,往最近的池子去。
人走了不到一刻钟,终于听到潺潺水声。
拨开已经枯死的芦苇,谢相迎俯身蹲在岸边,掬了一捧清水。
月影落在手心,谢相迎看着那轻轻触碰就会破碎的倒影,失神许久。这世上多的是拜高踩低之人,他一个男子失了身份尚且被人轻贱,那些侍奉过他的丫头呢。
谢相迎原是为她们各自安排好了地方,他谋划的长远,却被突如其来的死亡,打破了。
他日日服用的救命药,成为了催命的毒药。他曾经抱有骐骥的帝王,是最盼着他命丧黄泉的人。
脸上已经凝固的蜡泪被小心取下,谢相迎坐在冰冷的石头上,看着月下粼粼水面,一时无声。装哑巴装了这么久,心中的话无人言说,谢相迎也越发懒得去说,他多希望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哑巴。
人正愣神,身后忽传来脚步声。
谢相迎侧耳去听,夹杂着风声听到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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