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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黑,石绣云就已在等着了。
她既不知道楚留香为何要约她在这里相见,更想不到自己会在亲姐姐的坟墓前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有约会。
但她却还是来了,还没有吃晚饭,她的心就已飞到了这里,刚提起筷子,就恨不得一口将饭扒光。
然后她就站在门口等天黑下来,左等天也不黑,右等天也不黑,她常听人说到了秋天就会黑得早些。
幸好这地方很荒僻,终日也瞧不见人影,所以她一个人站在这里痴痴的等,无论等多久都不怕被人瞧见。
望着自己姐姐的坟,她心里本该发酸、发苦才是,但现在只要一想起楚留香,她心里就觉得甜甜的,把别的事全都忘了。
脚还有些疼,她已将楚留香替她包伤的那块丝巾悄悄藏在怀里,悄悄换了双新绣花鞋。
姐姐刚死了没几天,她就穿上新的绣花鞋了,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不对,却又实在忍不住不穿。
她将这双新绣花鞋脱下来好几次,最后还是穿了出来,她觉得楚留香一双眼睛总是在看着她的脚。
她觉得自己一穿上这双新鞋子,脚就显得特别好看。
天越来越黑,风越来越大。
她却觉得身子在发热,热得要命。
“他为什么还不来?会不会不来了?”
她咬着嘴唇,望着刚升起的新月。
“月亮升到树这么高的时候,他若还不来,我绝不再等。”
可是月亮早已爬过了树梢,她还是在等。
她一面痴痴的等,一面悄悄的恨。
“他就算来了,我也绝不睬他。”
可是一瞧见楚留香的身影,她就什么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她飞也似的迎了上去。
楚留香终于来了,还带来许多人。
石绣云则跑出两步,又停下脚。
楚留香正在对着她微笑,笑得那么温柔。
“可是你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来呢?”石绣云咬了咬牙,扭头就走。
她希望楚留香追了上来,但却偏偏听不到脚步声,她忍不住放缓了脚步,想回头去瞧,却又怕被人家笑。她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又有些着急,有些后悔,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听身旁有人在笑,楚留香不知何时已追上来了,正带着笑瞧着她,笑得那么可爱,又那么可恨,像是已看透了她的心事。
石绣云的脸红了。楚留香没有追来的时候,她想停下来,楚留香追上来,她的脚步就又加快了,低着头从楚留香面前冲了过去。
但楚留香却拉住了她,柔声道:“你要到哪里去?”
石绣云咬着嘴唇,跺着脚道:“放手,让我走,你既然不愿见我,为何又来拉着我?”
楚留香道:“谁说我不愿见你?”
石绣云道:“那么就算我不愿见你好了,让我走吧。”
楚留香道:“你既然不愿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
石绣云的脸更红,眼圈儿也红了,跺着脚道:“不错,我是想见你,你明知我一定会在这里等你,所以就带这么多人来瞧,瞧你多有本事,到处都有女孩子等你。”
楚留香笑了,道:“其实我也不想带他们来的,但有件事却非要他们帮忙不可。”
石绣云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要他们将这座坟墓挖开来瞧瞧。”
石绣云叫了起来,道:“你……你疯了!为什么要挖我姐姐的坟?”
楚留香道:“这不是你姐姐的坟,若是我猜的不错,这一定是座空坟。”
石绣云嗄声道:“谁说的?我明明看到他们将棺材埋下去……”
楚留香道:“他们虽然将棺材埋了下去,但棺材绝不会有人。”
他轻轻抚着石绣云的手,柔声道:“我绝不会骗你,否则我就不会约你到这里来了,只要你肯等一等,就会知道我说的话不假。”
棺材里果然没有人,只装着几块砖头。
冷夜荒坟,秋风瑟瑟,冷清清的星光照着一座挖开的新坟,一口薄薄的棺材,棺材里却只有几块砖头……
死人到哪里去了?难道她已复活?
石绣云全身都在发抖,终于忍不住嘶声大喊起来。
“我姐姐到哪里去了?我姐姐怎会变成了砖头?”
凄厉的呼声带起了回音,宛如鬼哭,又宛如鬼笑,四下荒坟中的冤鬼似乎都一齐溶入了黑暗中,在向她嘲弄。
就连久走江湖的丐帮弟子心里都不禁泛起了一阵寒意。
楚留香轻轻搂住了石绣云的肩头,道:“你有没有看到他们将你姐姐的尸身放人棺材?”
石绣云道:“我看到的,我亲眼看到的。”
楚留香道:“钉棺材的时候呢?”
石绣云想了想,道:“盖棺材的时候我不在……我本来也不愿离开的,可是二婶怕我悲哀过度,一定要我回房去。”
楚留香道:“是你二叔钉的棺材?”
石绣云道:“嗯。”
楚留香道:“现在他的人呢?”
石绣云道:“我姐姐落葬后第二天,二叔就到省城去了。”
楚留香道:“去干什么?”
石绣云道:“去替薛家庄采办年货。”
采办年货自然是件很肥的差使。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薛家庄的年货是不是每年都由他采购?”
石绣云道:“往年都不是。”
楚留香嘴角露出一丝难测的笑容,喃喃道:“往年都不是,今年这差使却忽然落到他头上了……有趣有趣,这件事的确有趣得很。”
他忽又问道:“这差使是不是薛二公子派给他的?”
石绣云道:“不错,就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更认为姐姐是被他害死的,他为了赎罪,所以才将差使派给我二叔。”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只怕不是为了赎罪,而是……”
石绣云道:“是什么?”
楚留香叹道:“这件事复杂得很,现在我们就算对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石绣云流泪道:“我也不想明白,我只要知道我姐姐的尸身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道:“若是我猜的不错,不出三天,我就可以将她的尸身带回给你。”
石绣云道:“你……你知道她的尸体在哪里?”
楚留香道:“到目前为止,我还只不过是猜测而已,并不能确定。”
石绣云道:“她尸身难道是被人盗走的?”
楚留香道:“嗯。”
石绣云道:“是谁盗走了她的尸身,为的是什么?她又没有什么珠宝陪葬之物,那人将她的尸身盗走又有什么用?”
楚留香柔声道:“现在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多问,我答应你,三天之内,我一定将所有的事都对你说清楚。”
楚留香回到“掷杯山庄”的时候,天已快亮了。
左轻侯虽然早已睡下,但一听到楚留香回来,立刻就披着衣裳赶到他房里,一见就拉着他的手,道:“兄弟,整天都见不到你的人影,可真快把我急死,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可探出什么消息?”
楚留香笑了笑,先不回答他这句话,却反问道:“丁二侠呢?”
左轻侯道:“丁老二本来一直在逼着我,简直逼得我要发疯,但今天晚上,也不知为什么,他又忽然跑了,连话都没有说,看情形好像家里出了什么事似的。”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兄弟,不是我幸灾乐祸,但我真希望他们家里出些事,莫要再到这里来逼。”
楚留香道:“姑娘呢?”
左轻侯道:“她倒真听你的话,整天都将自己关在屋里,没有出来。”
楚留香道:“她本来就是个乖孩子。”
左轻侯道:“可是……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究竟该怎么办?丁家那边也不能老是这样拖下去。”
他紧紧拉着楚留香的手,道:“兄弟,你可千万要替我想个法子。”
楚留香道:“法子总有的,但二哥现在却不能着急,也许不出三天,什么都可以解决了……”
三天,三天……这三天内难道会有什么奇迹出现不成?
左轻侯还待再问,楚留香却居然已睡着了。
楚留香一醒,就听说有两个人在外面等着他。
一个丐帮的弟子,左二爷已请他在客厅里喝茶,还有一个人却不肯说出自己的来意,而且一直等在大门外,不肯进来。
回话的人叫左升,是左二爷的亲信,自然也是个很精明干练的人,他想了想,才赔着笑道:“这人长得倒也很平常,但形迹却很可疑,而且不说实话。”
楚留香道:“哦?”
左升道:“他说是自远道赶来的,但小人看他身上却很干净,一点也没有风尘之色,骑来的那匹马也不像是走过远路的。”
楚留香道:“你看他像不像练家子?”
左升道:“他走路很轻快,动作也很敏捷,看来虽有几分功夫,但却绝不像是江湖人,小人敢担保他这辈子绝没有走出松江府百里外。”
楚留香笑了笑道:“难怪二爷总是说你能干,就凭你这双眼睛,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赶得上你。”
左升赶紧躬身道:“这还不都是二爷和香帅你老人家的教诲。”
楚留香道:“二爷呢?”
“二爷吃了张老先生两帖宁神药,到午时才歇下,现在还没醒。”
楚留香道:“大姑娘呢?”
左升道:“姑娘看来气色倒很好,而且也吃得下东西了,就是不让人到她屋里去,整天关着房门在屋子里……”
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香帅总该知道,姑娘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从来不愿在屋子里,这件事……这件事的确有点邪门。”
楚留香沉吟着,道:“烦你去禀报姑娘,就说我明天一定有好消息告诉她,叫她莫要着急。”
左升道:“你老人家现在是不是要先到客厅去见见那位丐帮的小兄弟?”
楚留香道:“好。”
小秃子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正在那里东张西望,看到楚留香立刻就迎上前来请安,然后就笑道:“香帅昨天吩咐我们办的事,今天已经有些眉目了。”
楚留香笑道:“你们办事倒真快。”
小秃子道:“昨天香帅一交代下来,大哥立刻就叫全城的弟兄四下打听,最近有没有说北方话的陌生人在城里落脚,今天上午,就有了消息。”
楚留香微微笑着,等他说下去。
小秃子道:“最近到松江府来的北方人一共十一个,其中六个人是从张家口来的皮货商,年纪已有四五十了,当然不会是香帅要找的人。”
楚留香道:“嗯。”
小秃子道:“还有四个人是京城来的镖师,有两位年纪很轻,但我们已去盘过他的底,四个人中没有一个姓叶的。”
楚留香笑道:“还有两个人呢?”
小秃子道:“那两人是一对夫妻,两人年纪都很轻,也都很好看,据说是京城什么大官的公子,带着新婚的媳妇到江南来游赏,顺便也来尝尝松江府的鲈鱼,但就连那客栈的店小二都知道他们在说谎。”
楚留香道:“哦!何以见得?”
小秃子道:“因为他们说是来游山玩水的,却整天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更从来也没有吃过一条鲈鱼,两人穿的衣服虽然很华贵,但气派却很小,出手也不大方,一点也不像有钱的阔少爷。”
他笑了笑,悄声道:“听那店小二哥说,有一天他无意中瞧见这位大少爷居然替他老婆洗脚,他老婆嫌水太热,一脚将整盆的洗脚水全都踢在这位大少爷身上,这大少爷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他姓叶?”
小秃子道:“他在柜台上说的名字是李明生,但名字可以改的。”
“不错,名字可以用假的……这两人住在哪家客栈?”
小秃子道:“就在东城门口那家福盛老店。”
楚留香道:“好,你先到那里去等我,我随后就来。”
河边的柳树下系着一匹白马,一个青衣人正站在树下,眼睛盯着“掷杯山庄”的大门。
楚留香并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楚留香。
楚留香问他:“有何贵干?”
这青衣人只道:“主人有很要紧的事要见香帅一面。”
楚留香问他:“你家主人是谁?”
这青衣人赔笑道:“是香帅的故交,香帅一见面就知道了,现在他正在前面相候,特命小人来这里相请。”
楚留香问他:“你家主人为何不来?又为何不让你说出他的姓名?”
这青衣人却什么话都不肯说了,只是弯着腰,赔着笑,但却显然是假笑,不怀好意的假笑。
楚留香也笑了,凝注着他,悠然道:“你什么都不肯说,怎知我会跟你去呢?”
青衣人赔笑道:“香帅若是不去,岂非就永远不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了,那么香帅多少总会觉得有些遗憾吧!”
楚留香大笑道:“好,你家主人倒真是算准了我的短处,我若不去见一面,只怕真的要连觉都睡不着了。”
青衣人笑道:“我家主人早说过,天下绝没有楚香帅不敢见的人,也绝没有楚香帅不敢去的地方。”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解开了系在树上的马鞍,用衣袖拍净了鞍上的尘土,躬身赔笑道:“香帅请。”
楚留香道:“我骑马,你呢?”
青衣人笑道:“已经用不着我了,这匹马自然会带香帅去的。”
这青衣人的确摸透了楚留香的脾气,越危险、越诡秘的事,楚留香往往会觉得越有趣。
有时他纵然明知前面是陷阱,也会忍不住往下跳的。
楚留香骑着马越过小桥,还隐隐可以听到那青衣人笑声隐隐传来,笑声中带着三分谄媚,却带着七分恶意。
他的主人究竟是谁,莫非就是那刺客组织的首领?
楚留香觉得兴奋,就像是小时候和小孩捉迷藏的心情一样,充满了新奇的紧张和刺激。
马走得很平静,也很快,显然是久经训练的良驹。
楚留香并没有挽缰,他居然随随便便的就将自己的命运托给这匹马了,而且居然一点也不着急。
楚留香索性闭上了眼睛。
他张开眼睛时会看到什么呢?
约他的人也许并不是那神秘的刺客,也许并不是他的仇敌,而是他的朋友,他有很多朋友都喜欢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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