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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倒霉的那些年,当时觉得相当漫长,回忆起来却像一分钟之内发生的事。往事绝对如烟,也绝对不堪回首。我们还是跳过几年说吧。
一九七九年,我三十岁——如果不刮胡子,我就是五十岁。然而我的心情很年轻,想什么事还是那么简单和快活。天气很好,阳光也很好,民权街还叫民权街,王麻子锅贴铺还叫王麻子锅贴铺。姐姐全家也从农村搬回来,照旧在服装厂作。似乎大家白忙乎了十来年,一切又从原地踏步。不知什么时候,广播喇叭里开始不断地响起哀乐,一个接一个的大人物死掉,好像轰隆隆的一场大戏演砸了,演员和观众全都又气又恨,觉得活着没啥劲儿了。
广播里老是说——历史重新开始了。
我听了这话觉得非常可笑,怎么会重新开始呢?十年前我他妈的是二十岁,现在我是三十岁,你怎么使劲也回不去了。只能是说历史从现在开始。然而,人过三十日过午,牛辈子了,我还没个完整的家。青春可以消失,爱情可以过去,但老婆不能没有。人和猫狗一样,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得交配生崽儿,大家全是这么个活法,我要是例外了就会受到嘲笑。可无论怎样受到嘲笑也无奈,不用说找不到对象,就是有个女入自愿跟我,我也要不起。因为我还没有职业。煤场早就给我除了名,其余的工厂全都不敢要我。有很多工厂干部都知道我,一听说我是那个年代里的谁谁谁,立即吓得面如土色。因为我有档案,一看更完了,连我什么模样都没看见——立即就说不行。
我像遛死狗一样满街乱溜。我想去找郑为民那帮海碰子,在海上捞两个钱,但他们几乎全洗手不干,郑为民还当上什么警察,去什么地方学习了。有人说我要是多说些软乎话,回原单位是可以的,上面好像有政策。我们那个单位现在鸟枪换炮,根本不用抬煤,全是机械化。但我饿死也不同去,因为我不愿说软乎话一其实是我不会说。可恨的是,煤场那些家伙竟然不放过我,派人跑民权街来调查我,说我在那个年头迫害过老干部。罪行是我把胖领导按进水里差点灌死。我为此大发雷霆,跑到煤场办公大楼从一楼狂喊到五楼,吓得干部们纷纷把门关紧,任我在走廊里喊叫。
我发现办公大楼挺那么气派,明亮的玻璃窗,闪光的瓷砖地,还有像面包那样柔软的沙发——我一看更来气了,当年老子抬煤打的天下,你们他妈的坐在这里享福。当然,我并没像过去西区小于骂街那样,我已经有些文化档次了,尽管我气得发疯,但我还是据理相争——说我在那个年头没参加任何造反派组织,没拿过枪也没开枪杀人。我说要不是我下水抢救,胖领导早他妈的唱哀乐了!是我劝他不自杀的,是我把他救上岸的……我突然感到,煤场其实应该给我记大功!
我楼上楼下跑了无数次,只要是撞到一个模样像干部的人,我就重复我铿锵作响的箕理。后来我发现这些干部模样的家伙全都蒸发得无影无踪,于是我就对着空寂的楼道大声喧哗。静静的办公大楼任我狂呼乱叫,没一个干部敢跑出来阻止我正义的呐喊——为此我越战越勇。
后来我才听说,当我在办公大楼发疯地叫喊时,胖领导当时正在办公室,但他躲着我没敢照面。不过我这么喊叫一番后,再也没人敢来调在我了。我开始喝酒,从姐姐手里弄出几个钱,我就跑小馆里去喝,喝得什么都不知道为止。酒真是宝贝,不管你有多大的愁事,喝下它也能*奋起来。饭馆里有时有蝗小子打架,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像斗架的公鸡,但比我们那阵差得远——他们简直是闹着玩。我已是岁的人了,不像过去那样好胜。不过酒喝多一点,也按捺小住。我喝令打架的小子全都滚出饭店,他们当然不滚,于是动起手来。只要进入战斗,我立即就精神抖擞。对方本来是打得要死的两派,顷刻全都团结起来对付我。现在的小于没有章法,打起架来一拥而上,群魔乱舞。酒店顷刻就乱了营,桌子上的碗碟和瓶子全成了战斗的武器。我哪能示弱,你不仁我不义,什么桌椅板凳,全当作武器。尤其是现在新出的那种钢管椅子,绝对得心应手。我一手一把亮晶晶的钢管椅子,犹如李逵抡两把板斧,对着这帮小子横扫过去。没打上两个回合,我就发现这帮小子外强中千,关键时刻怕死。我可是“文革”武斗中锤炼出来的高手,于是大打出手一横扫千军如卷席。
老板吓得像挨了枪的兔子,飞跑到派出所报案。
警察们如临大敌,但他们的胆量和那帮浑小子差不多,只是躲在饭店外面,用电喇叭高喊口号,一会儿用虚假的温柔束规劝我们住手,一会儿义严厉警告我们没有好下场。不过,这些警察也经过“文革”战火的锤炼,所烈挺他妈的有经验——他们要所有打架的人解下裤带,必须一手举着腰带,一手提着裤子走出饭店。
那帮小于犹如羔羊见了狼,一个个惶恐不安,有的已经解下腰带来。我本来可以踹开后窗逃走,但我不逃,因为我打得正确打得有理。于是,我第一个雄赳赳地走出饭店大门。那帮小子看我没解腰带,也颤颤抖抖地跟在我后面走出来。
最终,我和那帮小子排着队,在警察的呵斥下鱼贯而行。那帮小子低头弯腰,全像些投降的俘虏。但我却昂首挺胸,绝对是被绑赴刑场的烈十,我说过我有理,我的目的是不让这些小子打架。可是,那些横眉竖目的警察总是判我有错,即使他们查明我是正确的,也说我错。根据是我有前科——就是在我的档案里记载着我犯过错误。档案这东西太厉害了,就像梁山好汉脸上的金印,把你死死地钉在罪犯的行列里。
警察开始对我们很认真,但折腾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因为那帮小子的家长们都挺有能耐,找更高一级的警察官儿,不断地打来电话说情。等到天黑时,派出所只剩下我自己了。我并不着急,也不惧怕,从烟囱上跳下来的人,已经和鬼没啥区别丁。再说,我明白,像我这种打架斗殴的事,定不了罪,判不了刑。这些警察其实是自讨苦吃。
也许过了下班时间,气势汹汹的警察更是失去了劲头。我却稳坐泰山——派出所的木板凳竟然带有屁股式的弧度,坐在那里挺舒服,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
天完全黑下来时,面目可憎的所长走到我的面前,他说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拘留,一条是赔偿饭店损失。
我愤怒了,打架的你们给放了,劝架的你们想拘留,拘吧,你们别以为我不认识人,我认识的官大着哪,我要告你们这蝗贪官污吏!
所长笑了,我们小小派出所还没有资格当贪官污吏呀!
所长绝对是假笑,我看出他有点慌了。我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所长沉吟了一下,突然严肃地说,陈胡子,我刚刚看进你的档案,也知道你认识大官儿。但现在开始改革了,我们也要像外国那样讲法律,你今后不要再胡闹了。
革命和改革都有个革字,所以我弄不清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还是咬牙切齿地坚持,我已经说过一百次了,我没有胡闹,我是劝那帮小于别胡闹。
所长说,不管怎么样,请你听我的忠告。
我一下子软下来了。我对你说过,我这个人怕软不怕硬。一个下午,警察们对我横眉竖眼的呵斥,我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所长刚刚这句话,里面有个请字,再加上忠告——我立即就被融化了。
走出派出所,我有点洋洋得意,在所长面前我只是随口胡吹说我认识大官,他竟然信以为真。但一阵冰凉的夜风吹来,我才猛然想起,我认识的那个解放军郝叔叔,不就是大官吗?前面的街灯在树影下闪闪烁烁,我有些想人非非——似乎我真有一个当大官的亲戚,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我百战百胜。
问题是,我毕竟是有前科,是曾经威震全城的陈胡子。其实我自己没什么感觉,也就是为了义气打了几架而已。问题是档案里的记载却相当严重,背着这个倒霉的档案,我只能是继续大倒霉特倒霉,既找不到工作义找不到对象——说起来脸红,我找对象的念头竟然强烈得昏了头。我健壮的身体里的所有器官都健壮,尤其是那个与找对象有关系的器官,更是健壮得要爆炸。每天夜里,我都在梦中搂着林晓沽睡觉,那些无耻的动作弄得我义甜蜜又疲惫。我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找过去的同学,假装热情地和他们东拉西扯。其实我是在打探林晓洁的消息,我的那些倒霉的同学全部都下过乡,现在又全郜都回到城里,令我沮丧的是他们又全部都结婚并生了孩子。
然而,我在绝望中看到希望——虽然没有一个同学说过林晓洁没结婚,但也没有一个同学说过林晓洁结婚。其实是没有一个同学知道林晓洁的下落。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信息——有的说林晓洁在农村很苦,耕地、垒坝挑大粪,累得倒在田垄沟里,还坚持不去医院;有的说林晓洁在农村很红火,被公社革委会重用调上去搞政治,压根用不着干农活;有的说林晓沽第一个回城,挣大钱,吃香喝辣打扮得花枝招展……如此自相矛盾的消息,只能让我得出一个结论——林晓洁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就是我的希望。
姐姐对我不像过去那样温柔了,她的爱大概全都给了我的小外甥女。小外甥女名字叫孙丽,她白天上学,晚上去少年宫学美术,学跳舞,学拉琴,忙得要命。她对我这个舅舅并不亲近,而且还相当陌生。那天在烟囱下喊我,只是按专政队的要求来表演一下——这小东西压根就不记得这件事。可是,我的耳朵里至今还在响着她那可怜而亲切的喊声。令我不愉快的是,姐姐似乎不太喜欢我接近孙丽,姐夫干脆就当着我的面教育孙丽,现在改革了,要好好学习,不能像你立世舅那样没文化,连找个工作都艰难。当然,大嘴巴还是给了我一点面子——都是“文革”搞乱了,不让你立世舅读书。渐渐地,我看出这种局面不能再维持了,姐姐和姐夫对我找不到上作很恼火,尽管他们尽力地掩饰这种恼火,我也能感觉到。因为他们时常说菜长价了,粮食贵了等等,意思是我不挣钱日子怎么过?
我大伤自尊,从早到晚呆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看闲书。特别是愿看《水浒传》,我觉得现在的世界远不如古代的世界,倘若现在要是宋朝,我绝对是梁山第一百单丸条好汉。
我当然不是懒汉,我当然想工作,问题是革命把我革成这个样子,改革却又不改我。但总不能坐吃山空,我就在城里漫无目标地走来走走去。不知怎么,我就走到东区的花园住宅——我其实是相当准确地走到林晓洁的家。说起来我自己也感到到好笑。连上作都找不到的倒霉鬼,却老足想做梦娶媳妇。
我围着林晓洁住的那栋楼转了无数个圈,眼神不断地睃着楼门洞。因为林晓洁住的是最高的五层楼,挂着美丽的网式窗帘,比香姐自己织的那份窗帘漂亮一百倍,因为这是百货商店里卖的高级产品。我想,林晓洁不在家,那他的父母一定在家。林晓洁的父亲我见过,是什么单位的处长,那时在我们眼里,当处长就是吓人的高干。总之,林处长穿四个兜的干部服,绝对干部形象,参加我们班的家长会,我们以为是校长来了呢。另外,那个年月,压根找不到只生一个孩子的家庭,所以,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在我们眼里绝对是高级人家。
终于,从楼门洞里走出来一个拿着小木凳的老太太,她老眼昏花地抬头朝天看了看,眼后就端坐在楼门洞旁晒太阳。我赶忙走上前喊大娘,问她这楼里有没有姓林的。
老太太愣愣地看着我,说了一句,你一大把胡子了,应该叫我是大婶。
我说,大婶,楼上姓林的在家吗?
老太太又愣愣地看着我,说了一句,我们这楼里没有姓林的。
我忙退后了两步,以为我看错了林晓洁的家,只好朝另外的一栋楼看去。
老太太却说,那个楼里也没有姓林的。
我有点懵了,再次认真地端详着眼前的楼,楼的旁边有花园,绝对没错。
老太太突然拍了一下巴掌,说,你问五楼的林处长呀?还没等我回答,她就又愣愣地盯着我,你是他家什么人?
我说是一个远亲。
老太太问,有多少年没来了吧?
我连忙点头。
老太太说,林处长两口子走喽!
毫太太的走音拖得挺长,我立即就明白是死了。忙问,怎么走的?
老太太有点嗔怪地说,还用问吗?那几年斗的呗!
我有点大惑不解,怎么会斗死呢,老疣瘊斗得那么重,都没死,胖经理还下海自杀呢,现在活得更他妈的兴旺。
老太太叹着气告诉我,林处长两口子从五层楼上跳下来摔死的。
我犹如挨了一棒子似的,赶紧抬起头。眼前的五层楼绝对没有我跳的烟囱高,可他们却摔死了。
我觉得我有点惭愧万分,觉得对不起林晓洁的父母。老太太似乎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听也不听,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掉头就跑走了。
我一直跑到海边,才又后悔起来,因为我忘记问老太大林晓洁的情况。但不一会儿我意识到我不是忘记,而是我怕老太太说林晓洁也跳楼了。
我在海边一直坐到天黑,才又忐忑不安地怀着坚定不移的希望——林晓洁肯定还活着。
但从此我再也没敢做搂抱林晓洁睡觉的美梦,偶尔梦见一次林晓洁,只见她用哀怨的眼神望着我,似乎在问,我爸爸妈妈从五层楼跳下来就摔死了,你从那么高的烟囱跳下来,怎么会没摔死呢?
我醒来后,一阵冷汗,深感自己没有资格找林晓洁当老婆。
一天,我看到一个老家伙在垃圾箱捡废纸,不一会儿就捡了一麻袋,看来挺发财的。每到晚上,他就到小馆里有滋有味地喝酒,而且净喝好酒吃好菜。我觉得这是个挺美好的工作,整天逛大街挣钱,愿千就干,愿歇就歇。人们瞧不起这一行或是不愿干这一行,主要是怕肮脏怕丢人。我什么也不怕,而且我有满腮胡子,全世界谁也认不出我。
我干什么就像个干什么的,首先我特制了一条大麻袋,是用两条半麻袋缝在一起,比当年专政队套我那条麻袋大得多。灭未亮我就沿着城市的街道奔走,把所有我撞见的垃圾箱都掏一遍。正掏得有劲时,却听到一声断喝,爬出垃圾箱一看,有几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围站在前面,正对着我怒目而视。我不理解他们为啥对我傻瞪着两眼,低下身子继续掏垃圾深处的宝贝。但他们竟一下扑上来,并用手上的刨垃圾铁钩子朝我狠打。
由于我没有准备,吃了大亏,要是没有大麻袋和垃圾箱的遮挡,几乎就会受重伤——实际上已经有一个铁钩子刨进我的屁股里,我摸了一下,手中感到了热乎乎的血流。我立即大怒,犹如一头受伤的狮子,大吼一声飞蹦出垃圾箱。抡起手中的大麻袋与他们拼打。大麻袋像硕大的渔网,而这些蓬头垢面的家伙像笨拙的鲇鱼,被我打得东倒西歪。当这些家伙逃跑时,我差一点都大笑出来。有的是一拐一拐的瘸子,有的是一只胳膊长一只胳膊短的,还有一个可能是腰也许是屁股有残疾,跑起来不断扭着s形。绝对是高难度的舞蹈动作。不过,这些家伙得感谢他们的残疾,否则我会痛打落水狗。因为屁股上的疼痛让我怒火中烧,我怎么能放过他们!
我继续捡我的破烂,一只手捂着屁股上的伤口,一只手翻动垃坡——我说过,我身体绝对健壮,吃苍蝇也不会得病。
当我再度爬出一个垃圾箱时,发现至少有十多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已经把我包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一个四肢粗壮的家伙朝我走了几步,背后的人都喊他老大。
我明白他是头儿。
老大说,你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
我不吱声,刘剑飞说过,两军对垒,不出声的一方是强者,这就像老鹰抓鸡。
当然,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手里都有铁钩子,我不敢掉以轻心。一面死盯着对方的身影,一面用眼角斜视着垃圾箱里的几个玻璃瓶子,关键时刻我就用它当手榴弹,砸他们个脑袋开红花。反正现在不讲什么规矩,就是真有手榴弹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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