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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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建英:正是这种潮起潮落之时,最能见出一个人的真性情。就像古代贵族养士,一大群门人、侠客,快马轻裘花团锦簇时大家一个样,可一旦这家族倒了血霉,立刻你就看得出谁是忠义之辈、谁是投机分子。我在《乐》编辑部开会时谈“八十年代”这个选题,有人就说:八十年代的人到现在有两种,一种是悲壮,另一种是得意。

陈丹青:两种我都不认同。为什么不能有第三种——你还是你,你和社会一起蜕变,但值得珍惜的品质你一直带在身上,我得说,很少还能见到这样的人:他在成长、变化,但不会到了一个不可辨认的地步。你说的悲壮、得意,都属于不可辨认:用不着这么消沉,用不着这么得意。人格健全,起码的品质是“宠辱不惊”,悲壮、得意,都是“惊”。

还是整体人文水准的问题。我的师尊木心先生在八十年代初就写过中国文艺的病根,一是才华的贫困,一是品性的贫困。

这样来谈八十年代,问题可能比较清晰。看“八十年代”,你得返回去审视六十、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其实就是五十年代出生的“婴儿潮”一代——跟“五四”那代人比,根本差异是出身和成长的差异。“五四”一代的知识背景和人格成因其实是晚清的,道统没有断,他们闹文化革命,制造后来的断层,但他们经历改朝换代革命洗礼,却不是断层。我们这拨儿八十年代的家伙,没有洗礼,没有知识准备。“文革”不是洗礼,根本就是灾难。从那里过来的人格,再优秀也是短命的,注定先天不足后天失调。

我看《走向共和》,看章怡和的书,你想想,八十年代的文化英雄和反思者,无论是体制内体制外,跟那几位老右派的见解怎么比?人家几句话就把中国问题说透了。可是这些老右派跟清末体制内体制外的人物,李鸿章、袁世凯、康、梁、杨度,又怎么比?道理还是那点道理,命题还是老命题,可是八十年代学者几本书都讲不清楚,民国一代、清一代,几句话讲透。

查建英:还有严复,也是几句话就道破天机的高人。严复在英国留学时和伊藤博文同班,成绩比伊藤更优秀。伊藤博文回日本当了两届总理大臣,严复呢,就翻译了一本《天演论》。中国的问题不是没有高人、智者,是成熟过度、自我封闭的制度、环境把这些高人、智者一代代闷死、放逐、边缘化,就像老虎没有青山,猴子没有丛林,再大的本事也没用。“五四”的文化激进主义的确有问题,那道长长的影子覆盖了中国整个二十世纪,但我也不同意现在有些人那种把账都算到“五四”头上的看法,“五四”精神中那种对自由、民主、科学等基本普世价值的坚定认同和热烈追求,是我们至今都应该感谢的宝贵遗产。整个社会没有能力消化和承受这种追求,不能进行理性的制度转化,而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那是后人犯的错误,一股脑儿把屎盆子扣到先人头上是不公平的。退一步讲,就算“五四”生下了一个怪胎,你也不能得出结论说生孩子这件事本身是错的。是你的体质不行,接生婆不行,没生好。“五四”之后,如果制度、环境不是优化而是劣化,山里的老虎、猴子随之进一步退化是必然的,这是整个民族的悲剧。

陈丹青:八十年代是暴病初愈,国家民族半醒过来,文化圈恢复一点点残破走样的记忆,如此而已。刘晓波大谈叔本华尼采,那是王国维鲁迅清末明初的话题。我记得八十年代初《傅雷家书》大轰动,可怜啊,傅雷是五四运动尾巴那端的小青年,可是八十年代傅雷成了指引,直到前两年,我看见三联书店排行榜还有《傅雷家书》。说明什么?说明这样的家,这样的家长,这样的家书,绝了种了……这种断层历史上没有过,怎么估量都不过分——可在八十年代,能谈谈尼采真算是了不得了。

很惨。八十年代的可怜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惨,还说什么文艺复兴!那是瘫痪病人下床给扶着走走,以为蹦迪啊!

你给我看哈维尔。我真羡慕。他固然了不起,但他周围前后一群人都是好汉,才华、品性,都过硬,经得起折腾,包括波兰工运的一帮书生……说起来他们的年龄、经历相当于我们的右派,等于储安平那批人,可是哈维尔他们成了正果,你瞧储安平什么下场?从捷克归入苏东集团一直到一九八九年,整整四五十年,他们的知识精英,人格基本上是贯穿的,它被压抑,但没有枯萎,没有扭曲。我们呢,六十年dai kao大学生,七十年代知青,到八十年代这批人,他妈的,你说说看,谁能和哈维尔之流平起平坐聊聊?人格不在一个水准上。你很难看到这五十年来哪个家伙能在个人身上一路贯穿他的信仰、热情,稳定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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