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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建英:他们会面临新的问题和困境,但希望不再重犯我们的错误。
刘索拉: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人两边互相看不起,是因为两边都不愿意当普通人。我们需要一种正常的心理,来享受艺术和操作艺术,享受商业和操作商业。生活就是如此平淡和有趣的,用不着干什么都想进入史册,用不着为了自己的成功和别人拼杀,更用不着拿自己家的财产和别人较劲。我们应该对过去的英雄主义教育有一个反省,因为导致悲剧的往往是野心。
查建英:一个正常社会,总会有俗有雅,有大众有小资,有新派有老派,应该各种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空间,没必要非得排出个座次来,甲乙丙丁分出个高低,再互相排斥。
刘索拉:对,排座次,特可怕。只有农民起义才在乎座次。一个长期文明的社会,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在什么地方,所谓安居乐业。
查建英:我有位做房地产的朋友去美国旅行,回来之后很感叹。他说在美国海滩上观察,常有人躺在那儿长时间的看书,特别厚的书,然后戴着墨镜躺那儿想半天,再接着看。另外,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一边跑步锻炼一边戴着耳机听音乐的人。他发现这种情景在中国很少能看到,于是就归纳了一句:中国人在活着,美国人在生活。我觉得他这个归纳很有意思。这个区别就是说,同样在活,中国人老在急急忙忙的赶场,生怕错过,因为这个机会今天有,明天可能就没了,过了这站就没车了,也许又天下大乱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工作起来很容易抱投机甚至赌博的心理,玩起来呢,又可能是一种昏天黑地及时行乐的放纵。这样的人没有深谋远虑,他有兴奋点、有快感,但没有境界。其实,在西方住长了,我们知道悠闲的调子在欧洲更容易看到,美国有很多工作狂,美国人生活的座右铭是workhard,playhard——拼命工作,拼命玩,但无论工作还是玩,其中都注入着一种精神,我想这与他们长久的信仰有关。
现在的中国经济迅猛发展,但人心底还是有种不安全感。因为这个社会一百年来不断在变动,而且一变就非常剧烈,最后大家觉得什么都不可信不可靠,除了眼前看得到的利益和快乐。贫穷的乌托邦可怕,繁荣的乌有之乡也可怕。大家乐于看到中国现在是世界上最大的投资市场、消费市场,但我们是否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灵魂市场?我们有十三亿人口,这十三亿人的灵魂依托在哪里?有位美国俄亥俄州的女法官来中国巡回演讲,旅行了一圈之后对我说:我这一代美国人也就赶上六十年代和越战那么一次,都觉得我们经历了很强的社会震荡。你们中国人经受了那么多次震荡,还都那么大幅度,真不能想像你们心理上是怎么适应的?我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在很多事情上我觉得我自己从来没有真正适应过。在这种情况下,你看到周围人各种各样的心理扭曲、不平衡和不健康,你觉得难受,有时忍不住要冷嘲热讽,但你明白你其实无法苛责。把任何人扔到这种历史里过一遭,他/她也会得心症,是不是?九二年我去莫斯科,莫斯科和北京有某种古怪的类似,所以我与莫斯科人很容易有亲切、相通的感觉,记得当时一位莫斯科朋友喝着伏特加对我说:俄国人需要麦当劳、需要民主,可是最最需要的就是心理治疗。这朋友叫安德烈,我至今记得他长了一张像花朵一样娇嫩敏感的嘴唇。
不过呢,从乐观的角度讲,尽管我们出了种种问题,就像我,在美国住了那么多年搬回来,还会感觉到这地方一方面乱七八糟,一方面生气勃勃。它有好多地方不规范,小儿科,令人难堪,还有好多事情气得你想跳楼,可也有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在发生,包括那些让你哭笑不得的人和事。恰恰因为变化快,有很多东西把握不住看不清,难以预卜明天,所以也许你可以做点儿事情。而且你会为在这种环境里头脑清醒坚持工作的人感动,你会特别尊敬他们。这种生活有它独特的魅力。
刘索拉:对,是,中国人经历了这么多的动荡,有一种心态是任何地方都没有的——随时可以让自己身在其外。因为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失落,所以再怎么失落都不太要紧了。一方面大家都想过天堂的日子,但随时都可以马上享受地狱。前两天北京发大水,就是下大雨造成的,第二天,报纸上登的头版头条新闻就说,北京人为此太兴奋了。这种情绪要是在任何别的国家里,都是很悲伤的,房子淹了,财产没了,情绪混乱了等等,外国居民会说,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掏沟?保险公司怎么赔偿?但是北京人说,我这辈子没有看过北京被淹成这样,下这么大的雨,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太兴奋了,觉得太好玩儿了。这真是典型的北京人心态,天塌了还得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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