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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绝粮
在这样风雪的夜里,人如是睡不着,度着像年一样长的时间,总是不免胡思乱想的。邓玉波将两只脚弯曲着睡,侧了身子,像一个金钩虾米。每当天空的风声呼呼经过,自己就得加上一层惶恐的念头,以为自己落在社会经济崩溃的巨浪里,有一天总会让这巨浪卷了去的。越是忧虑越是不能睡着。后来有几下很沉着的嘡嘡响声由寒空里送来,这让人想起,乃是雍和宫的喇嘛已经起来敲天明钟了。自己一感到疲劳,才昏昏地睡去。
次日醒过来,是太阳光照着屋子了。窗户纸上先有一片昏黄色的阳光。只听到正面屋檐下咯咯吱吱,不断地有那铁火筷疏通煤炉子的声音,大概家里人全都起来了。心里有许多的计划,都打算在今日去实行,自然是不能睡早觉。可是一个翻身坐起,先就打了一阵冷战,匆匆怔怔地把衣服穿好。这次有了经验了,不是开门就出来,只是把门关着露了一条缝,先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又缩了回去。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已经给了他一个极恶劣的印象,因之二次又打开门来向外探望着。
正是他的二哥玉龙,身上披了一件旧大衣,手上捧了半洋铁簸箕煤球向炉子里倒着。他虽站在廊沿下,那屋瓦上的积雪被风刮着,撒灰尘一般地向他身上撒着,他只好将颈脖子缩起来,把身子略微偏闪。玉波走到廊沿下,只见他鼻子尖红红的,在鼻子眼下面,两行清水鼻涕直滴到嘴唇皮上,捧着洋铁簸箕的两只手,十个指头,两根黑鸡爪似的,半弯了身子站在炉子边,还是不住地抖颤,玉波道:“二哥为什么自己笼火,二嫂呢?”玉龙放下了洋铁簸箕,将大衣袖子在鼻子下一拖,把鼻涕揩了,脸上倒拖了一块黑,于是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她不起来,我有什么法子,难道还能把她拖了起来吗?孩子只嚷着要起来,屋子里冰冷的,连一口热水也没有。”
玉波看着这炉子旁边,一列还摆着四只炉子,有白泥的,也有铁的,炉口上全部用半截破旧的铁筒罩着那里拔火焰。卷筒子口上正是浓浓地冒烟,向半空里直冒。玉波道:“这倒有个意思,各人屋子里的炉子要全摆到廊檐下来,可以开陈列会了。”玉龙两手伸在大衣袋里,退后两步,向炉子望着发了一会子呆,因道:“什么事我也不含糊,这玩意儿比做一篇文章还难,我老是弄不妥。他妈的,这回要笼不着,我不管了!我今天出去,不回来了,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逍遥他这么一天。”
玉波对于他的话还没有答言呢,东边厢房里就有妇人插言道:“你在家,也没做出挣三个铜子儿的事,闲着也是白闲着。我爱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你管不着。你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你是一个有用的男人,早上五点钟出去做事,我四点钟准起来同你笼火烧水。你现时同我一样,在家里闲住,我还带着两个孩子呢,你干了什么我问过你吗?有本领的,你争上这口气,今天出去,哪一天找着事哪一天回来。”玉龙冻成紫萝卜皮似的脸,加上左腮下那一片黑烟子,听了这一大套话,由苍白变带青紫,两只眼珠只是乱转,这一份难为情,不亚于那妇人出来了,打了他两个耳光,冷笑了几声,连说:“你瞧你瞧。”
玉波虽是觉得二嫂子的话有点儿让二哥难堪,可是这负气的话是不能鼓励二哥去说的,难道还能让他找不着事就不回来吗?看到炉子铁架上正挂了一双火筷子,这就取过来,弯了腰搭讪着同他拨弄煤火,因笑道:“别发怒了,行了,找个拔火罐子给拔上吧。”玉龙只低声说了一个“哦”字,还是两手插在衣袋里。玉波本想劝他进屋去,又怕在屋子里的二嫂听到,更有一篇激烈的言论,因之走到玉龙身边,轻轻地扯了他一扯衣袖。但是玉龙还是呆呆定了,不肯移动一步。
玉波也不能勉强,先到北屋子里去看看母亲。只见她拥了很厚的被睡在床上,且昨晚上烧的那个炉子倒是让人搬到外面生火去了,轻轻地说句“睡着了”,转身就向外走。老太太两手按住棉被,伸出头来道:“一大早上,你那二嫂就说了一大套,我都有点儿受不了。亏你那厚脸的二哥,他能没事。”玉波走到床面前,回转手来向窗子外连指了两指,意思是请老太太别说。老太太在枕头上微昂起头来向窗子外望望,叹了一口气,又放下头去。玉波又怕二哥在廊下会疑心自己在屋里说什么,因大声道:“我给您到外面瞧瞧炉子去,也许炉子里的火已经上来了。您先别起床,等我搬进炉子来,把屋子烘暖和了,您再起来吧。”邓老太道:“这也不是你的事,你忙什么?”玉波道:“家里反正是没有用人,不是我的事,又该是谁的事呢?”
他说着话。再走出大门外来时,已不见了二哥玉龙,心里也就想着,他受了嫂嫂这一番气,无可发泄,出去避一避,也是不得已的行为,谜也就不必去管了。看到一排炉子中,已有一只,火兴得很旺,这就找了一把扫帚来,把炉子打扫干净了,然后送到母亲屋子里去。料着厨房里是不会有茶水的,自舀了一壶凉水来,在炉口上放着,以便烧热了沏茶洗脸。
忽然一阵很严厉的声音,由东屋子里叫起来道:“天气这样冷,谁不愿意早早地把炉子端到屋子里去?可是谁想炉子早早地有火,谁就该早起。我为了孩子老早地起来笼火,就是不得已。要不,我不会在被窝里多躺一会儿呀?这是谁,这样会捡便宜,把我笼好了的一炉火一声儿不言语就端起走了?”玉波在里面听着,就答道:“大嫂,火是我搬到妈屋子里来了,我不知道是大嫂笼的。还有一个炉子,火也快上来了,您搬去得了。”那严重的质问声这时已停止了,不过还轻轻地听到一句回答,却是:“哼!就算你一人孝顺,别人全不成。”老太太已经是坐着在抽水烟,这就把一只手连连地向他摇了几摇,又向窗子外面努了两努嘴。
玉波也没说什么,只是扛着肩膀微微叹了一口气,等水开了,沏了一壶茶,同母亲共用了一盆水洗脸,这就向邓老太道:“我现在要出去了。家里的事,你劝老大努力一点儿吧。”邓老太道:“你干吗说这话,难道你不回来了吗?”玉波笑道:“我怎么不回来呢?不过我心里想着,我又得跑一天,回来必是很晚了。昨天咱们家就过不去,今天恐怕是更难受,等我晚上回来,那就迟了。”只这话时,玉山也进来了,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缩着脖子,微笑着:“你只管走吧,难道就专等着你想法子吗?”玉波道:“穿上了大衣,老大也出去吗?”玉山道:“我下午出去。屋子里没火,冷得要命,我把大衣套上了。你走粮食店门口过身,你对他们说,送一口袋面一块钱米来。”玉波道:“没钱,给吗?”玉山道:“我家搬到这里来,就是买他的米,我想等他送来了,和他伙计说一说,过个两三天儿,大概没关系。真不行,我找点儿东西,当了钱给他吧。”玉波道:“好吧,带一句话,反正没什么不可以。”他说完,自出去了。
邓老太手上捧了水烟袋,坐在桌边靠椅上,桌沿上摆了一碗黄色的浓茶,在上面正浮荡着一股清淡的茶烟,和她手上所拿纸煤上的烟在空中互相融和中,这正形容得这屋子里如何的静穆。玉山两手依然插在大衣袋里,靠炉子站着,两眼呆呆地望了炉口上的火焰,只管出神。邓老太道:“米面叫了,煤呢?”玉山道:“还没什么问题吧?回头再去叫二三百斤煤球来就是了,反正送煤总是做来往账的。”老太太吸了两筒烟,鼻子里哼着冷笑一声,因道:“现在我知道穷人过的什么日子。以前我只知道为了没吃没喝可以打架拌嘴,于今算长了见识,为了煤火也可以打架拌嘴的。”玉山听了这话,就联想到自己女人,刚才为了一炉子火,还曾指桑骂槐地说了一顿,就把两手插在衣袋里,只管扛着肩膀,哪里还能再说一个字?邓老太道:“你不用在我这里呆站着了,家里有什么事要安排的话,你就去安排着吧。”玉山道:“上午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吃了午饭再说吧。”他这样说着,邓老太也就没有再催他。
不多大一会子,只听院子里有人叫着“送米来了”。玉山迎了出去,一个二十来岁的店伙,肩上正扛了半口袋米,半昂了头向四处张望,看到玉山出来,这就把米袋放到廊沿下,在怀里掏出一张发票交给了玉山。玉山看时,上面写了“西贡米三元,桃牌面粉一袋,三元二角,共六元二角”。玉山道:“还有面呢?”伙计道:“面在大门口车上,小徒弟看着,不要紧,您这米钱……”说着,他眼望了玉山。玉山道:“我同你们店里来往有半年多了,有时差个一半天给钱,可没失过信用。今天大雪,我没有出去,钱不方便。明天下午给你们宝号里送去,行不行?”伙计脖子一扭道:“那不行!我们把车子推了米面出来,不带钱交柜,掌柜的那儿不能饶的。你要记账的话,跟我们柜上说去,我们做不了主。”他说完了,一点儿也不踌躇,蹲下身子去,把那袋米扛在肩上,可又走出去了。玉山先是呆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直等伙计把米袋扛出大门去以后,才回想过来了,赶忙跑到大门外来。只见一辆双轮拐子车上面堆了两只口袋,那个伙计正同着一个小徒弟,向前推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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