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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体面与饿饭孰重
由蒋家胡同走出去是前门大街,乃是北平最繁盛的所在,若在这地方出现一个疯人,那是很能引起大众的轰动,轰动的结果也许把大街上的交通都可阻断起来。因之邓玉山在前面喊叫,后面就有两名警察直奔了上前,口里喊着“前面截住,前面截住!”胡同口上的岗警以为是有了扒手,迎着玉山横起两臂来拦着,本待拿起手上的指挥棍当头就是一下,可是远远地就看着玉山昂头大笑颠簸着步子走了来。手掌上托了三块银圆,还只是摇撼着响。这就将举起来的指挥棒落下,劈地一把将他扭住,喝问道:“你是怎么回事?”
玉山横了眼望着道:“不怎么回事。我把当票子卖了三块钱花,又不是抢来的,你拦住我干吗?你打算要我这三块钱吗?你若是要,你就拿去。我穷是穷,这三块钱还难不住我。”后面那两名警士也跟着来了,笑道:“没什么,不过这个人有点儿神经病罢了。”岗警听说就把手松了。玉山倒反是向他们瞪了眼道:“你们不是要抓我吗?干脆,你就快点儿动手吧,这数九寒天,正没有饭乐子,把我带到监里去,那是正好,每天你总得供养我两顿窝头。”警士看他说话的神气又不十分错误,便将他拉到胡同角落里仔细盘问了一阵,听他说出家世来,却是邓督军的大儿子,都不免愕然一下。于是警士商量之下,就由一个人送他回家去。玉山始而不肯,但警士表示,他若不要人送,那就把他带到区署里去。玉山笑道:“那也好,你就送我一程子吧,免得在路上遇到了别个岗警,又截住我不让走。”于是这个警士押着他上电车,向东城走来。
在电车上,玉山变了态度,夹在人丛中坐着,只管低下头去,两手插在他的大衣袋里一言不发。那位押他前来的警士,却在他对面椅子上坐着,虽是不住地望了他,可也不说什么。车子到了东单牌楼,上来了一位巡官,巡警自认得他的肩章,立刻站了起来让座,举手行了个礼。巡官道:“你坐你坐,我到前面一站就下车。”巡警虽是见他这样谦逊着,依然站定未敢坐下,巡官见他这样子知礼,就向他点点头道:“你什么公事上东城?”巡警将嘴向玉山一努道:“送这位先生回家去。”巡官也对玉山望着,问道:“有什么事吗?”巡警道:“他大概受了一点儿刺激,在蒋家胡同里嚷上了大街。”
玉山听了这话,却对着他微笑了一笑。巡警道:“提起他老太爷来,可大大有名,是那位邓督军。”巡官吃了一惊的样子,向玉山又看着问道:“就是这位……”玉山就手扶了帽子,对他点了两点头。巡官笑道:“提起邓督军,那可是我的老上司啦,您行几?”玉山道:“我是老大,咱们哪儿见过?”巡官道:“啊!您是大爷,咱们果然见过,我见您的时候,您是刚长成人。一别十来年,彼此全不认识了,我叫田得胜,在督军跟前当过两年卫队的队长。”玉山对他脸上仔细看看,田得胜却两脚一并,行了个立正的举手礼,玉山也就站起来向他哈哈腰儿。田得胜道:“公馆现住在哪儿?太太好?”玉山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说着又坐下来。
田得胜回转头来向巡士望了一望,做个凝视的样子,好像说他并不曾患着神经病。巡士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就轻轻地向他道:“是的是的,您再和他谈谈。”巡官这就走近一步,手扯了上面横梁的藤环,低下头来向他笑道:“大爷,你今天有什么事出门?”问出这句话时,瞪了眼睛望了他的脸,现出很注意的,看他意志是不是清楚。
玉山被他这句话提起了他神经上的回忆,便先把眉毛皱起来,发着苦笑道:“我干吗出门?在家里待着,天上会掉下洋白面来吗?肚子饿着,他会轰我出来。唉,别问,我家的事现在是一塌糊涂。好啦!自杀吧,死了就完了,免得去受人家的冷眼。”他说到这几句话,已是高举着两手,突然地站了起来。电车走得正快,极度地摇撼着,可又把他摇撼得跌坐了下去。全电车的人都为他洪大的声音惊动,向他望着。田得胜两手扶着他坐下去,而且按了两按他的肩膀,向他笑道:“大爷,你好好儿地坐着。这没什么,每一个人都有走坏运的时候,熬着熬着也就过去了。”玉山摇了两摇头道:“熬得过去吗?大概你还没经过这种日子。粮食店里的人把米口袋扛到你家门口,听说你当时给不出钱来,又扛着米袋走了。那么,你瞧着心里难受不难受?”巡官看出他的神经还是那样兴奋,笑道:“电车上不谈家常,我送您回府去,到您府上再畅谈吧。”玉山向他看看,还不曾说话,田得胜又笑道:“我说了去,一准去。”玉山为了他这话,方才停话不说。
电车到了站头,田得胜同那位巡士一路押着玉山向胡同里走。玉山突然站住了脚,回头对二人道:“你们这样押着我,我成了一个犯人了。”田得胜对巡士道:“既然如此,你回去吧,这事交给我了。”巡士对着二人看着,料着无事,行个礼走了。玉山忽然笑起来道:“田得胜你很不错,大小闹一个官做。弟兄们见着你,都还得行个礼。”田得胜笑道:“我这算得了什么?当年……”他怕说出话又引起了玉山的不快,把那没有说完的话,缓缓地将语音拖细得听不见了。玉山道:“别提当年了。现在别说当巡官,就是当巡警,我也乐意,反正比闲着强。”
正说到这里,胡同口上有个人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几次,因为听到玉山从从容容地说话,这才走了过来,向田得胜点了个头。玉山道:“这是我们老五玉波。”田得胜倒是举手行了个礼,笑道:“这是五爷,当年咱们见面的时候,五爷还是个小孩子呢,我就带五爷上街去买过糖吃的。”玉波愕然对他望着,田得胜略微把今天的事说了一说。玉波这就向他点了一个头道:“这总算幸遇,会到了田先生。”玉山在大衣袋里掏出那一块现洋,向空中抛了两抛,将手托着指示给玉波看,哈哈大笑道:“你瞧,我没有白跑,一大卷白纸换了三块钱。奇怪,他们说我疯了!你看我是疯了吗?笑话!”说着话,两手高高地举着,一上一下地乱晃。玉波只好挽住了他一只手,向家里拖去。
玉山笑道:“家里头快烧水沏茶吧,田巡官到咱们家去,得好好招待,这年头儿,人是狗的眼睛。以前恨不得磕头见咱们一见的,现在咱们给他磕头,他还不肯见咱们呢。老田不错,他还叫我一声大爷,这种人咱们得交上一交。若是攀起交情来,说不定他还找一个巡警的缺,给咱们干干。”田得胜向玉波瞟了一眼,微笑道:“现在咱们什么也不用说,先回家去吧。”玉波微微叹了一口气,暗下点着头,就引着二人一同回家。
到了家里,玉波先笑道:“我家现在连一个会客的所在也没有,去到我屋子里坐吧。”田得胜一看满院子残雪,也没有人收拾。行人来往地踏着,大部分的雪都变成了污泥。四合院子的周围屋檐上不时向下滴着雪水。阶沿下很是潮湿,那些残剩的炉灰和这些雪水融合在一处,更是污秽不堪。只看这种情形,也就知道邓家的内容如何。他和玉波进屋子来坐下,那玉山却是哈哈大笑,向自己屋子里走去。田得胜既是把他送到家里了,自然也就解除了责任,不用得再去理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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