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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两个女人
男女间的问题虽然因穷寒而会淡薄下来,但果然有了莫大冲动的时候,连生死也可以放到一边,这穷字自然不会放到心里。玉峰是在男女问题上陷于苦闷的人,只要有了机会就要把苦闷发泄一下。这时他在老太太屋子里大声说着话,好像很是兴奋。他道:“真想不到,梁仲贤有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人长得漂亮,那都罢了,很有见识,说话也很有分寸。她对梁仲贤说,我们在过去三年是应该分红的。这一笔钱现在拿得出拿不出那不必问,就是要查查这笔款子落在谁的身上了。查出了钱落在谁的身上,谁就得拿出来补给邓府上。现在生意赔钱,那是另一件事,不能把那个时候人家没有拿去的钱,作为这个时候赔掉了,来抵人家的账。要不,哪个股东以往都分过红利,何以都不拿钱垫着,唯有扣人家邓府上的钱来抵账呢?我听了她这篇话,就是梁仲贤没拿出钱来,我心里也觉得是轻松痛快的。我以为男女思想才干实在没有分别,全都因为多数女子不念书,也不到社会上去阅历阅历,自然就不如男人了。这位小姐,将来不知是谁有造化的人把她娶了去。”老太太接着道:“你把出去和人家要钱的事放在一边,把人家姑娘的能耐倒比较了一番。不用说,那姑娘是个装束摩登的人吧?”随着老太太这一声问,玉峰咯咯地笑了。
田氏这就在心里想着,论到玉峰的女人不过是态度呆板一点儿,也不能说是怎样的寒碜。老三尽管是愁吃愁穿,他依然没有忘了和三少奶离婚,一个人婚姻不美满,实在是干什么全不起劲。她尽管这样想着,就看到油灯下面靠了窗台斜支着一张相片,乃是自己牵了一条小狗由汽车上下来。那正是天津刚有汽车,家里有了这么个东西,照着相下来做个纪念的。如今汽车成了有钱人的必需品,全家人都白瞪眼望着别人逞威风了。这样看起来,有钱没有能耐,金子堆成山也是枉然,总有用空的时候。倒不如那混小差事的人细水长流的,吃不饱,也可以饿不死。自己丈夫成了个半疯的人了,这样下去,日子越过越穷,他也会越老越病重,将来可不定要变到什么样子了。想到了这里,心里好像滚油在浇泼着一样,于是叹了一口气,回转身来,要向床上走去。看到自己两个小孩子,都把小脸露在被头外,两张脸腮红红的,紧闭了双眼,那睡得是正香。在他们安安逸逸的当儿,身以外的什么愁云惨雾全都不知道。她很觉得他们可爱,于是伏到床上,在两个小孩子脸上都亲了一个吻,自言自语地道:“我的宝贝儿,我穷这一辈子也认了,决不离开你们的。”只凭她这句话,把刚才想了一肚子的心事、发了很多的痴想,完全化为乌有,立刻脱衣上床,搂着两个孩子睡觉了。
到了次日早上,心里头所念的,也就是昨晚病人在医院里,不知道可有一点儿起色,自己是应该赶到医院里去安慰安慰他。这样地转了念头,起来以后,匆匆地料理过了一些琐事,就到邓老太屋子里说明,要到医院里去。邓老太还是老的姿势,正是捧了水烟袋,坐在窗户下面缓缓地抽着,又在想心事,看到了她,便道:“你若是家里没什么事,你就到医院里瞧瞧玉山去。我也不知道怎么着,还要发这股子傻劲,昨晚一宿没睡,总是放心不下。我本想自己到医院里去,不过这一身寒素,让陈守一看到,怪难为情的,还是你去吧。家里这两个孩子,你都交给我了,在医院里多耽搁一会子,那也不要紧。”田氏得了老太这一句话,心里很觉坦然,还是把老太太的毛绳围巾借着,披在肩上,然后操了两只手胳臂在胸前,走上大街来。
今天虽然没有刮风,但是阴阴的太阳光里面,寒气是非常之严重,鼻子里透出来的气,犹如蒸屉冒出来的蒸气向外直冒。于是两只手环抱得更紧一点儿,在路的边上走。这就回想到昨日这样走路,把那副金耳丝丢了。不是田得胜帮了八块钱,这一个关节真不能过去。等到病人好了,定要重重地感谢人家一下。她正是这样想着铭感无已的当儿,却有人在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奶奶。回头看时,便是这位很可感激的田巡官。他还是穿着便服,不过脸上雪白,一根胡桩子没有,是胜于昨日的,大概一早的时候到理发馆刮了一回脸来了。这便向他点了两个头,笑道:“田先生,您怎么有工夫走到我这地方来?”田得胜笑道:“我们警界服务的人,东西南北城,哪里不走到?”他说着话,慢慢走近身来,和田氏同着一个方向,在马路边上走。
田氏因为人家已经交代过了,东西南北城全到的,就不能再问什么,便低了头缓缓地走着。田得胜道:“这是到医院里去吗?”田氏答应了“是的”两个字。田得胜道:“照医院里的规矩,是不能带东西进去的。但是那医院的院长同我一样,是督军手下的旧部,大爷在医院里养病,那自然要尽量通融。大奶奶要买什么吗?我可以陪着买去。”田氏道:“我现在不知道应当给他买什么,到了医院以后再说吧。”田得胜道:“这也说得是,我们到了医院再说吧。”田氏道:“哟,田先生,您今天又陪着我到医院里去,那可不敢当。”田得胜道:“这有什么要紧?前门的路我天天是要去的。再说,这里到前门是一脚顺的电车,也用不着走什么的。”田氏道:“可是你还有公事在身呢。”田得胜抱了拳头连拱两下,笑道:“实不相瞒,我今天老早就请了半天假,为着要到府上去安慰安慰老太太,然后再到医院里去看看大爷。既是在这儿碰见您了,那就先到医院里去吧。”田氏笑道:“这样子说,您是存心请假来和我帮忙的了,那实在是不敢当!”田得胜道:“帮忙两个字,我可不敢说。不过念在府上是我的旧主人,我总不能忘了以前那些好处。”田氏见他口里说着话,人只是向前面走。当了大街上万目睽睽,又不便硬把人家推了回去,只好轻轻地说着“这真是不敢当”。
说话之间已到了电车站,田得胜已是闪在电车门边,手握了车门边上车的扶手柱子,连连向她点头道:“快上快上,别误了这趟车。”田氏到了车上,回头一看,人家也就跟着来了。当时自然也无别的话可说,只好由他送到前门去。下了电车,田得胜预先站在路边等着,笑道:“到医院路不多了,不用雇车吧。”田氏总是花人家钱的,人家说不雇车,自己也就只得随了人家的话走。田得胜等她先走一步,然后随在她身后,闲闲地谈着话。他叹了一口气道:“大奶奶,你真是个贤惠人,家境这样寒苦,你又这样劳累,可是您一点儿怨言也没有。”田氏道:“那有什么法子,认命吧。当年我们瞧着老爷子当督军的时候,谁不是睁开大眼望着,只要搭上了邓家的门就一步登天了。假如那个时候,我们不睁着那势利眼,我相信不至于闹这么一个结果。”
田得胜虽然站在她身后,料着她看不到身后的行动,但也不会因这个减少他恭敬的态度,已是深深地向田氏点了几个头,笑道:“大奶奶这话是有理。其实像督军为人,比别的做大武官的要忠厚得多,那是不会有什么坏结果。只是我们这五位爷全没有干苦事的能耐,这可不妥当。要是像我们这种苦命人有钱的时候当老爷,是那么一副架子。没钱的时候当大兵,也扛得起那根枪,那总好一点儿。”田氏道:“做官人家的后代,总是这样没有什么好结果的。凡是有眼光的人,有几个肯巴结做少爷的人?田先生,您现在每月挣多少钱?”田得胜道:“薪水不多。三十来块钱儿,指望着这个那是不行。”田氏道:“那是啊,当差事,哪里不找一点儿外花?”田得胜笑道:“北平警界,谈外花是不行。不瞒您说,还是早两年攒几个钱,在后门外开有两盘店。”田氏道:“两盘店吗?都是什么生意呢?”田得胜道:“一盘是粮食店,一盘是绒线店。小买卖儿,您别见笑。”田氏道:“这都是硬头生意呀。年轻的人能挣钱做本钱,这可不是容易的事。”田得胜道:“这有个缘故的。因为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成家,上面的两个老人又去世得早,我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花,哪花得了?自己也就想着,多攒下两个钱吧,预备将来年老做不动事情的时候再花。”田氏道:“你真是发财的人。照说,开了这样两盘大店,自己在柜上照应照应也就够了。”
田得胜笑道:“大奶奶,谈起做买卖,那您可外行。拿出钱来开铺子做财东,只要找一个负责任的掌柜就得了,自己是用不着上柜的。我自己呢,总也想图个前程,不能做个小店主就算了。人事是难说的,我们那个区长二十年的老警务,就是当弟兄出身的。只要我把差事当差事干,三五年后,说不定也闹个区长干。只要当了区长,我一生的希望就差不离了,再要往前进,那就不必现在这样费劲。一个人梦想是不能有的,我说我想当大总统能够办到吗?至于自己的志向,可不能不有。若以为现在开了两盘店,做了一个小巡官,就心满意足地,不再向前了,那就没有指望了。大奶奶,您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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