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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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群掩面回座,在他受责的当儿,众同学都拼命念书,现在见他回座,同桌的有些对他挤眉弄眼,立群也不睬他,却自将手心擦桌子角。原来这也是个秘方,小学堂中学生,吃着了先生戒尺,都喜欢拿手心去擦桌子角,说能减轻痛苦。效与不效,在下小时候或曾试过,现在早忘却了。不多时,先生下令放学,众学生抢石板拿书包喧成一片,先生也不顾及,只走到立群旁边说:“方才我对你说的话,你记得没有?”立群点点头,先生方不言语。立群随众出学堂,看看手心底十分红肿,摸摸还有些生痛,心中好不气苦,皆因先生命他带信,他本来没有一次不曾带到,无奈他老子没钱给他带往学堂中去,累他受打,岂不冤枉。今儿他一回家,扔去书包,就此嚎啕大哭起来。他娘王氏惊问所以,立群带哭带说,把先生打他等情,一一告诉娘听了。王氏便骂:“老不死的害人,他自己没了生意,还不想想别的法子,却一天到晚混在外面。说说还是寻生意,却一个牢钱都没见他拿回来,家中当当卖卖过日,哪里有钱付学费?这种作孽书,原可以不必读的。现在先生生气,孩子受苦,都是这老不死的害人。好孩子,你且休哭,少停做娘的替你出气就是。”立群听话,也不哭了,只把双手给他娘看。王氏忙替他摩挲着,口中还唠叨,骂那老不死的。

到夜老不死的回家,原来就是立群之父黄友富,年纪也不过四十出头,并不十二分老,只为赋闲多年,胸襟不舒之故,以致面黄肌瘦,老气骤增。加之衣衫破旧,精神愈见萎顿。王氏见了他,已满肚子生气,说:“你枉活了这一把年纪,还算是有儿有女的;儿子读书付不出学钱,给先生打得手底心也肿了,亏你还有这张脸进门呢。”友富听说,叹了一口气,也不做声。王氏接着说:“俗话有句叫乌龟叹气,具应在你身上了。无论什么话对你说了,你只知叹气,没有回话。难道叹气可以卖钱的么?倘若叹气可以卖钱,我明儿荐你到新世界自由厅上,去做改良叹气,也不致教儿子吃先生的苦了。现在我问你学钱怎样,不是教你叹气。你耳朵听明白了没有?”友富又长叹一声道:“照你说教我怎生办法呢?”王氏冷叹道:“亏你问得出这句话!男人没法想,倒向女人问计。可惜我年纪太老了,不然就有法子想咧。”友富不言,半晌方说:“大小姐那里,你看怎样?”王氏脸一沉说:“我不管这个,你爱去你自己去,霉头我也触够了,这回可不能再掮你的水晶木梢咧。”友富说:“大小姐那里,我看还是你去近情。我去了,不免要碰见他姑爷,说话就觉周折。况且,女孩子也大都和娘接近的,你去实比我去高得多呢。”王氏摇头说:“我罚咒不去,你难道忘了那一回的事么?你说女孩子接近娘,这句话固然不错;但第一要看什么时候;第二要看什么身份。譬如女孩子还未出阁,她接近娘,固然为时代上的关系。及至出阁之后,娘手中若有私房,暗中贴给女儿,这又是身份上的关系,本来应该接近的,倘若女儿嫁姑爷嫁得很高,娘又是个穷娘,非但没私房贴给女儿,倒转想揩女儿的油水,这种娘,教她怎样接近得上?无怪上一回,我去向她借钱,她明明唤着个珠宝客人在家拣买珍珠,添首饰,却对我讲了许多穷经,临了只给我二十块钱出来。所 以女心外向,这句话古人真说得一些不差。我懊悔当初和你争嫁妆的时候,恨不得连心肝五脏都给她带去。今日方知,好几千银子,都同白丢在水里一样了。所以我决意不再上她的门。你要去,尽顾自去寻你这宝贝女儿就是。”

原来他们所讲的大小姐就是友富的大女儿爱宝,现已嫁了姑爷。嫁的时候,友富还没倒账,开着字号,所以妆奁也着实不薄。姑爷名唤李继宗,倒是个少年有为的人物。出道未久,就执掌大权,现为物华银行洋文总账,每月进款颇丰,比当初两家初攀亲的时候,身价陡添十倍。大小姐妻荣夫贵,转觉穷爹娘和她家眼前来往的一班好亲好眷比较起来,终不免相形见绌,常引为生平一大恨事。苦的是不能请一个律师提出理由,向公堂请求,和她父母离亲断绝关系,省得再害她丢丑。无奈中华民国法律上,只有离婚,没有离亲这一案。可见法部诸公办事手续还不十分完备呢。试想她如此存心,娘去了岂肯欢迎?所以王氏不愿再往。但友富哪里知道女儿的心理,以为亲生子女,养育之情,一定不致忘却。决意自往女婿家中一走,见了女儿,多少借几十块钱,应付儿子的学费还是小事,日用开消也已一个无余,一家数口,不能喝西北风过日子呢。他打定主意,也不换衣裳,但就使要换也未必能随他的便,皆因袍子马褂都已押在长生库内,家中只剩一叠票子,贴在身上,反不冠冕,倒不如不换的光辉了。他女婿本也住在城内,为因进出不方便的缘故,现已乔迁虹口。从友富家去,有好一段路,幸得时候还早,马路上尚有电车。友富摸身边铜元,足够来往车资,因即搭电车到英大马路,另换往虹口的电车到他女婿门前,看看好生气概,门灯上大书“李公馆”三个黑漆石库门,黄铜环子门上,也钉着一块中西合壁“李公馆”铜牌,铜牌上面一个象牙钮头似的东西,大约是电铃了。友富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按了一按,不闻什么声音,又用力按几下,只听里面高声答应说:“来了来了。”原来这是新式电铃,只磁板震动,不让他叮叮作响,因恐夜间扰人清梦的缘故。当下里面一个当差模样的人开了门,问友富找谁,友富还没回言,却巧一个娘姨出来,认得友富,说:“啊哟,原来是城里老太爷,我们少爷才回家不多时,现在就要同少奶奶出去吃大菜看夜戏了,命我到车行中去唤汽车呢。”又对那当差的说:“阿福,你请老太爷客堂内坐,楼上去对少爷奶奶说一句,城内老太爷在这里。我有事在身,没工夫回进去了。”说罢又向友富说:“老太爷里面请坐罢。”友富连说:“姆姆请便。”那阿福见友富衣衫不洁,娘姨却口口声声尊他老太爷,还不知是个什么路道,也不敢不敬他几分,闭上门,让他客堂中坐了,倒碗便茶。这可吃了衣服上的苦。、若使他衣冠齐整些,阿福早送碗泡茶上来哩。送过茶,阿福便上楼去回少爷奶奶,说有个城里老太爷来了。少奶奶听说,就吃一怔道:“此人衣着如何?”阿福摇摇头,说:“褴褛得很,比我们身上的还不如呢。”少奶奶一听,气得几乎要哭,对继宗顿足说:“他又来了,怎样是好?一个闹我还不够,又换一个来闹。大约恐我这条命留在世上,害了他们什么似的,一定要将我闹杀了方能称心。不知他们几世里和我结下的冤毒,要在这一世里大报仇了。我这个累不知几时才能解脱,不住的闹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情趣,还不如给我早些死了,让他们去过意罢。”说完话,就此眼泪鼻涕的哭将起来。继宗敛眉说:“这有什么气恼,究竟他是生你的人,现在他来寻你,也无非想借几个钱的事,只消给他几个,让他去了就是,何必自己惹气。若把身子气坏,请医服药倒反犯不着了。”少奶奶说:“你晓得什么,他是一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的。娘手中也不知拿过我几百块钱了,现在换老的来了,又不知要想头多少。倘若出手太爽,只恐下回过要来缠扰不清呢。”继宗微笑道:“你大不了也不过费掉几百块钱的事,怎不想想,当初他从养你到出阁,共用了多少钱,后来妆奁又加上多少。这回只用你数百块钱,你倒觉肉痛了么。”少奶奶不防他丈夫这般相驳,不由的面红筋涨,气得双足乱跳,说:“好好,你倒帮他们来说我了,我肉痛铜钱,也是替你们省俭,又不是我自己的钱。若说当初他们供养我,生男育女,用钱本来应该的。至于出阁妆奁,一来是他们自己的场面,二来也不能教女儿光着身子嫁人。幸亏他陪给了我,不然倒账时候也被别人拿了去咧。现在你感激他的妆奁,你就自己去借钱给他罢。我可没钱也没工夫下去见他,齷龌龊齪,我也不要他到楼上来的。”继宗见他女儿固执,也无可如何,只得自己下来,只了友富,尊一声:“岳父。”友富见继宗洋装打扮,器宇轩昂,衣服整洁,不免自惭形秽,问了声:“姑爷纳福,大小姐怎不下来。”继宗倒说不出你女儿嫌你老子穷,不愿相见,只可推头说她身子有些儿不爽,故此不能下楼。友富一想,适间娘姨还说去叫汽车,夫妻俩要出去吃大菜看夜戏,怎的一会儿身子又不爽了,倒也奇怪。在姑爷面前客客气气,怎好讲借钱的话。若说上楼去面见女儿讲罢,姑爷又在这里陪着,他不启口请自己上去,自己焉能上楼。不比得女的来了,穿房入户,可以无阻。自己究是男人,行动诸多不便。至此颇悔适间没有教老婆同来,也可以看事行事,不受牵制了,心中转着念头,半晌没有言语,继宗早猜出丈人来的心事,不忍令他受窘,况且自己也急于要出去吃大菜看夜戏了,何必同他呆对着。因问:“岳父此来,不知有何见教?”友富倒被他问住了,红涨着脸说:“事情是没有什么,一来候候你姑爷,二来望望大小姐,三来……”说到这里,觉得讲不下去,只可中途咽住。继宗听他吞吞吐吐,反有些牙痒痒地,不等他再讲下去,自己接口道:“可是为着开消不够,要调头几块钱吗?”友富一听,如释重负,没口的接应说:“正为这个呢,姑爷真是明白人,我也不怕姑爷见笑的话,实为自己寻生意烦难,家中开消又刻板似的一天不能短缺,小的又要学钱,四面受逼,实在没法想了。才想到这里来同大小姐商量,偏偏她又身子不爽,不能下楼,可否请姑爷代说一句,教她多少帮我几十块钱忙,等我有了生意,照数还她。女孩子给了人家,我们也不能白用她钱的呢。”继宗道:“这有何妨,同你小姐说,和同我说原是一样的。不过,近来市面不好,生意难做,小婿也因一件事上丢下好几千块钱,暂时手中并不宽裕。不过你岳父来了,小婿也决不能教你空手回去的。这里有五十元钞票,请岳父带回去,暂时应用。能设法做做生意的最好,究竟仰面求人,不是长久之计呢。”说时,在裤袋中摸出五十元钞票,给了友富。友富喜不自胜,口中连声称是,说:“姑爷的话,一些不错,多谢你的美意,愚夫妻一辈子忘你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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