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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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孔太太虽被叶奶奶劝回去抽了几筒鸦片烟,无奈腹中这股闷气,终觉消它不了。回转自己公馆,没处可以发泄,只得拿她丈夫孔老爷出气。这孔老爷双名子文,原是前清一位举人,放过外府。光复以后,在家诗酒自遣,不闻国事。好在他作官多年,官囊充足,日用之外,任他太太在外交结交结女朋友,叉叉麻雀,还绰有余裕。子文素有陈季常的同病,最怕河东狮子吼,所以他自己闭门不出,太太在外间卜昼卜夜的赌钱,他也不敢过问。这夜可怜他看了一本书,喝了半瓶酒,等等太太不回来,他也一个人先睡了。孔太太进房,看见子文拥被睡着,不起身招呼她,太太回来了,问她身子可好,不由心中着恼。这也是子文自己做坏的规矩,他新娶太太时候,以为夫妇之间,应该如实如友,相亲相敬。所以每逢出去一趟回来,不问远路近路,日子或多或少,见面必须请安问好,几成了例行的公事不过有时候太太回家夜深,子文睡着了,偶然失礼,太太也不计论。今儿可巧碰在太太发火头上,觉子文没出来迎接她,自寻自的好梦,这个错处可就大了。当时她也不急于唤醒子文,自把裙子卸下,换了在家粗穿的衣裳,喝一钟茶,看看四周没合式的兵器。抽开抽屉,见里面有几枝杭州天竺进香带回来的涂金绞丝针,一头很尖,大可用得,便拣一支长些的拿在手中,走到床面前,揭起棉被,见子文下身穿一条大脚管粗布短裤,裤管吊至腿弯。孔太太便拣他小膀上肉厚之处,用力一针刺去。不知子文痛与不痛!且待下回分解。

第三回 怕老婆孔子文受气 训劣子周树雄发威

前回书说,孔太太用绞丝针刺她丈夫孔子文小膀上的肉,究竟子文是血肉之躯,着这一针,焉得不痛?可巧他这时候,还在那里做一个极香甜的好梦。梦和从前一班诗社中的朋友,月下花前,吟诗聊句,正当击钵催诗,逸兴遄飞的时候,忽然来了他素日赏识的一个妓女,真是月明林下美人来,众朋友都起身相贺,子文心中虽然欢喜,但当着许多人面前,不敢不放稳重几分。偏偏有位好事的朋友,教这妓女坐到孔老夫子腿上去。古人说,一树梨花压海棠。今日偏教一枝海棠压梨花,子文口中虽说:“你们不必打哈哈,寻我开心。”心里却巴不得他过来,果然这妓女很肯听别人说话,就此袅袅婷婷的走到子文面前,笑盈盈向他腿上坐将下去。谁知刚才一坐就觉腿上痛彻肌肤。子文从睡梦中痛醒,一睁眼见太太用针刺他,还道东窗事发,他太太吃醋来了。慌忙一跃起来,央告道:“请你饶我这次,下遭决决不敢了。”太太气愤愤的说:“你既然晓得我要回来的,为甚这般早就急于挺尸呢。”子文听了方知太太怪他早睡,没起身迎接之故,不涉吃醋问题。这罪名可已从一等有期徒刑,减为四等,心中安稳不少。说:“我本来要等太太回来伺候的,只为多喝了几杯酒,不知如何,一上床就睡着了。实是我的该死,请太太责罚,以儆下次。”说时伸出手,搁在梳妆台上,专等太太打他手心。孔太太见此情形,忍不住噗哧笑了,说:“谁愿意打你这个,厚皮,下遭我不回来,你可要先睡了?”子文没口答应说:“决决不敢,以后太太一夜不回来,我也秉烛达旦就是。”孔太太幸亏有这一笑,方把张公馆中被周少雄辱骂的闷气,消却一半。还有一半,却在枕边细细告诉她老爷知道。子文听了,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说:“反了反了,他老子周树雄,见了我还不免尊一声老夫子。何物后生小子,黄毛未退,乳臭未干,胆敢得罪前辈的夫人。真正岂有此理!今夜你且不必生气,明儿我一准去见他老子,务必教他重重的申诉这小孽障一顿。令他下遭见了尊长不敢放肆,就得了。”孔太太听老爷这般说,胸中余剩的一半气,也就平了。但太太之气虽平,孔老爷却无端过来了一肚子的闲气。他想自己太太何等尊严,我且不敢得罪,岂是别人所能轻于冒犯的?而况是晚辈小子,这个气未免大了。所以他转了一夜的念头,决意明日一早就去告诉周树雄老大人,乃郎如此这般的无理,非得教少雄当面请罪给还他面子不可。打定主见,到第二天黎明,就预备起身,看看他太太香梦正甜,又吓得不敢动弹。皆因他素知太太的被头风最重,现在她好困头上,自己一转动惊了她,就是弥天大罪,往往要罚他多少天不许上床。因此,子文就使自己睡醒了要起来,见太太未醒,他也只能缩在帐角里,等候他太太醒来转侧的时候,方敢下床。今儿虽然为着太太本身上的公事,但他也不敢明知故犯,因恐怖太太翻转脸来说:“我没教你这般早出去。”那时,又是自己一身之罪。算他乖巧,依是横下,眼睁睁看着他太太,等她醒了转动,自己也可以出来了。偏偏这一天孔太太的睡兴极浓,子文从六七点钟等起,直等到十点钟左右,方见他太太咳了几声嗽,翻了一个身。子文也叹一口气跨下床来,太太睁开眼,问他做什么。子文赔笑说:“我想起来了,皆因昨儿周家的小畜生得罪了你,我打算去拜会他家老大人,告诉一切,好让他儆戒儆戒儿子。一来免得他日后再得罪别人,二来也可以消消你的气呢。”太太说:“时候还早,你何必这般性急,为何不再睡一会起来?”子文说:“时候不早了,你看钟上不是十点敲过了么。”太太探头望一望钟,也不做声,又翻一个身睡了。子文方敢教人泡水洗脸。他牙齿本来是常年不刷的,所以底下人也没替他预备漱口杯。子文擦过一把面,就算了数,另有娘姨端碗粥上来。小菜是一碟盐水豆,一碟大头菜,一碟油炸桧,一碟豆腐干。这是老爷用的菜。到太太吃时候,另有火腿、薰鱼、皮蛋、海蜇几味,也是老爷吩咐特备着,孝敬太太的,他自己却罚咒也不敢动一动呢。当下吃完粥,懒于取手巾,就拿袖子擦一擦嘴,穿上马褂,戴了帽子出来。不意走到门口,一阵风吹得他两眼泪流不已,原来子文年轻时候,不知如何,得了个迎风流泪毛病。到如今,还是眼眶子红得像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一般,吹不得风。一遇风就要流泪,摸一摸身边没带眼镜,慌忙缩回家,取了他常用的一副茶精玳瑁边大框子眼镜带上,重复出来。想周公馆离这里并不十分远,还是步行过去罢。一路走着,他自命是名教中人,所以走在路上也是规行矩步,一摆三摇的。无奈他这种圣人门下的走相,若在数千年前圣人还在世的时候,行动起来,自然一班人要望之俨然,鞠躬而避之了。无奈于今圣人去世已久,门下士都转了不少代人生。孔老夫子一个人,要独传他祖先的教化,你想谈何容易呢。而况上海租界上行人摩肩推毂,车辆掣电追风,怎容得你一个人在路上大摇大摆。所以子文走不到两三条马路,已连受巡捕黄包车夫汽车夫的呵斥了。好几次子文气得胡子也几乎跷将起来,想想上海地方的路实在难走,几个铜子,也决决省他不得。因仍唤一部黄包车,坐到周公馆。下了车,给他四个铜子,车夫因子文没讲价坐车,像煞是个阔老,现在只给四个铜元,如何肯答应。拿他说:“你不讲价坐的车,极少须得一角小洋,缺一个沙壳子也不行的。”子文听说,直跳起来道:“从我公馆门口到此,雇你们黄包车,至多也不过八个铜元的事,而况我自己跑了一半多路程,八十文打个对折,四枚铜子,公平无欺。你还心不满意,可谓贪得无厌了。”黄包车夫那懂他掉文的言语,拖住他衣服要钱。子文摆洒不脱,只顾顿足大骂,惊动周公馆门房,出来见此情形,他原认得子文,说:“我道什么人,原来是孔老爷。”又喝那黄包车夫道:“你有话好好儿讲,为何拖老爷们的衣服?”车夫说:“我不管老爷皇帝,坐了车车钱总得给的。他不给钱,我自然要拖他上巡捕房去。”子文分辩说:“我何尝不给你车钱,四枚铜元,不是在手里吗?”随将自己叫车的始末,一一告诉那门房。那门房听他只给四十文车钱,也觉似乎太少,因说:“他们拉车的苦得很,孔老爷你就添了他几个罢。”子文听那门房手臂弯弯朝外曲,反帮着黄包车夫教自己多出车钱,这个气可更大了。当时脸一落,便要同那门房淘气,可巧马路上巡捕,见他们吵闹,过来干涉。车夫诉说情由,巡捕听了,也教子文再加四十文钱。子文虽曾做过官,但做官的都怕外国人,巡捕是外国人用的,他自然也有些害怕了。听他这般判断,倒不敢不依,当又摸出四枚铜元,凑足八十文,给那车夫,还惹那车夫带说带骂的走了。子文气得发昏,幸亏那门房过来相劝说:“孔老爷这班拉车的都是粗人懂得什么,惟有敲竹杠却是内行。你下回坐车,只消先同他们讲了价,就不怕他们争多嫌少了。不然就唤巡捕过来,巡捕也帮他们赤脚,人不帮你坐车的,你就吃了亏咧。”子文觉他这几句话,倒还受听,因把适间恨他的一股气,无形打消。问他:“你们大人可在家中?”门房道:“大人在家呢,他近来难得出去,也不轻易见客,想必你孔老爷来了,他一定要接见的。”子文说:“如此就烦你进去回一句罢。”门房答应晓得,果然进去不多一会,就出来说:“大人有请孔老爷。”子文慌忙正其衣冠,尊其瞻视,随着门房,直进里面。树雄正拿着把铅壶在天井中浇花。子文见了他,远远站定身躯。门房上前禀报:“孔老爷来了。”树雄慌忙放下铅壶,对子文一抱拳说:“老人子久违了。”子文也一恭到地说:“老大人你也康健。”树雄笑着,捻一捻胡子道:“托福之至。”当下便让他书房中请坐,另有当差的泡上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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