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溪虽也看报，但他所注意的不过商情一版，国事素不过问，连本埠新闻他也难得寓目。听伙计如此报告，他始翻出报来，看见这一段记载，急得他脸都黄了，说：“了不得，人命关天，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富户，为着人命上倾家荡产的。这杀坯怎的也惹出这种祸来！不是要弄完我钱筱溪一份人家么？好在他也不是我亲生养的！我只算白费心思，拖他到现在，譬如少他的债，还到如今也还清了。剩些钱还要养他女的一辈子，不能够再替他了理官司咧。”打定主意，决意不将此事告诉他老婆和媳妇知道，也不替尧光请什么律师。本来筱溪还有些顾惜尧光，心中虽然恨他，但犹恐死后家私没有人承认，被外间人来吞占了去，所以一听尧光要回去归宗，他就急得什么似的，有些事不得不委曲从命，因他晓得自己年纪大了，尧光从小时拖到现在，还替他娶了妻小，大非容易。若被他归了宗，一番心思，许多洋钱，岂非白白丢掉？而且再要带一个长大成人，不知要弄到多少时候，倘再螟蛉一个岁数大些的，只恐心思比尧光更野，岂非格外不如了。所以他想前顾后，不得不迁就尧光，但这回惹了如此大祸，他又因何置之不理了呢？内中更有一层缘故。只因从前筱溪时常受尧光的气，日积月累，实在忍耐不住，恨不得让他归了宗的好。再想想都是自己没生儿子的坏处，又只得耐耐心肠，但他既转到了养儿子的念头，觉自己老虽老，还有些余勇可买，无论能养不能养，何妨姑妄试之。不过娶小老婆要他花费洋钱，可是杀他的头也不愿意的。老婆又数十年不育，生养决无希望，不得已而求其次，他媳妇房中有个丫头，大约有二十左右年纪，名唤小桃，人虽生得不甚齐整，却还叫名为是个黄花闺女。筱溪就想沾沾便宜，借她做一个试验品，时常对她色迷迷的。大凡做丫头的人，没一个不想嫁少爷，少爷想不着，老爷也可以将就得的。见筱溪注意着她，她也搔首弄姿，尽其调戏。不知怎样，三五个月之后，小桃小腹渐渐的膨亨起来。筱溪晓得试验有效，顿时喜出望外，他积惯了花，知道含蕊的时候，必须好好儿栽培，将来发育自然容易。所以他有时上钱市回来，常便道带数十文糖果茶食，大包小札，暗地送给小桃。太太虽未留心，却被少奶奶看出了意思，然而还没晓得她腹中有馅这件事呢。她婆媳俩感情素来还好，所以少奶奶便将目睹的情形，告诉了太太，太太大怒，吊到小桃，同她媳妇，用拷红的一副手段，逼问其详，小桃倒直直爽爽，连肚皮中的秘密，也一并供认出来。太太听了，醋火冲天，当时定要将小桃打得胎坠人亡，方出心头之气。筱溪得此消息，急得尿屁直流，没奈何只可难为他两个老膝盖，对他女的下其一跪：“我虽然不好，你要看姓钱的祖宗份上，替我留这一点真骨血罢。”太太见他发了极，也不能十二分只顾自己吃醋，断他姓钱的香烟后代，心里头虽然不愿，面子上只可捺下一肚子气恼，暂时做一个人情咧。筱溪见事体既已闹穿，爽兴也不教小桃再服侍少奶奶了，另外每个月花一块大洋的工资，雇一名极小的小丫头承乏，以致少奶奶大不满意。但为着公公节省开消的缘故，又不能再教这小婆婆来服侍她的，所以也惟有敢怒丽不敢言罢了。

现在小桃腹中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故而筱溪听见尧光惹了大祸，也不甚着急，以为至多一两个月，就有亲骨血出现，这个野种，本来也可有可无呢。因此嘱咐伙友们，不许将此事对楼上说起，自己也守口如瓶，秘不令老婆媳妇知道。无奈他自己熬不住，急于告诉小桃，教她肚子里的宝贝，好生将护，现在大杀坯吃了官司，他出世了就是真命帝主，非同小可呢。小桃一听这些话，还当了得，本来她是丫头出身，现在怀着真命帝主，就是太后娘娘咧。所以她也大得不可开交。少奶奶那里的小丫头，素来十分顽皮，不听使唤，现在她偏要差遣差遣她，小丫头不依，她抓住就打，还说：“你别海外，你家少爷现在吃了官司，将来只有我这肚皮里的，方是真正少爷，你们这班人，都要靠着我吃饭呢。”小丫头哭着回去告诉少奶奶，少奶奶听了，岂不生气。但于少爷吃官司这句话还不十分明白，想想他果有两三天没回来了，往常他虽然也有时深夜不回，但白天终得回来一趟换衣服，现在连衣服都不来更换，吃官司这句话，没人提起，倒也罢了，一提起未免触心。讲少奶奶与秦光夫妇交情，素甚淡薄，然而晓得他吃了官司，可不免有些着急。没人商量，只可去告诉婆婆，太太平日也不喜欢尧光，见媳妇着急，只得向筱溪诘问。筱溪以为伙计泄了他的秘密，就此下去大跳一阵，把伙计们都弄得莫名其妙，太太也知道儿子当真吃官司了，还犯着人命重案，这可不由她不着急的。逼着要叫筱溪请律师，筱溪不肯，太太要和媳妇两口儿同他拚命，筱溪没奈何只得答应了。想想请有名望的律师，价钱太贵，未免有些舍不得七块三。只可请一个蹩脚律师，聊以充数，幸亏第一堂人证未齐，改期续讯，律师请求交保。堂上因案情重大，不允所请，仍旧带回捕房中收押。但少奶奶可以为公公请的律师太没用了，所以未能将丈夫保得出来，心中气愤不过，惟有闭门哭泣，太太心痛媳妇，便和筱溪吵闹不休，还牵涉他因有了小桃的缘故，把家里许多人都丢在脑后了。小桃听太太骂她，对着老爷撒痴撒娇，痛哭怨命，情愿打掉身体，回转娘家去另嫁别人。筱溪那肯答应，于是天天吵吵闹闹，家无宁日了。不但他家如此，便周树雄公馆中，也人心皇皇，皆因少爷出走之后，他老夫妻以为从此可以安逸的了。不料第二天尧光上堂，供出少雄的名字，堂上发出牌票，要提少雄到案讯办。公事出来，差役天天上门要人，树雄别的还不着急，他这里常有客人进进出出，看见公役在门，岂不失了他的体面。而且里面太太，得此消息，也急得什么似的，抱怨树雄，不该不替儿子了案，怎可教他逃走。现在弄得官里要人，他也一辈子没出头之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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