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家听他此言，觉得也大有情理，不能不从他的兴，随带领他往隔壁二姑娘的家里而来。所谓二姑娘者，就是梦周所见一双白手的娘，这双手却生在他女儿身上，混号叫白糖梅子。白糖梅子四字，不知是何取义，或者为因她小名叫阿梅的缘故，还不知譬寓她又酸又甜呢。那本家在二姑娘家原来也跑惯的，当着梦周的面无非假撇清而已。所以他一走进去，二姑娘迎将出来，笑拉着他的手道：“章老二，你好，那天你要我床横上的一块白洋布手巾，我不肯给你，原不是为着小气的缘故，你不该当面不说穿，后来又乘人不备偷了回去。现在我对你声明一句：东西你尽顾拿去，倘若日后你家里有人不小心，拿他擦了脸，可不能教我保太平的。”那本家在梦周面前原想装一个假正经，不料被二姑娘唠唠叨叨都说了出来，急得他脸都红了，恐他再要多言，慌忙指指梦周，替他介绍说：“这是我家大兄，新从上海来的，你当着尊客之面，还只顾说笑话呢。”二姑娘闻言，始敛住笑容，先对梦周斜瞄了一眼，然后点点头，请他两个坐下。梦周看二姑娘年纪，至少也有四十岁朝外了，还搽得满面孔雪白的粉，画着板刀似的两条浓眉毛，面颊上也有鲜红的胭脂，穿着蓝衣紫裤，一双小脚脚背似驼峰般高高耸起，站在地上倒颇平稳，不作风摆杨柳之势。梦周初看见她，不知是母是女，心中颇为吃惊，暗想不要早上所见的那双手，就是她的，可未免虚此一行了。因不住的对二姑娘一双手看，二姑娘还以为他垂涎自己手腕上的一副金镯子呢。半年前，也有个客人注意她的手镯，不几天她出门就被人抢了一只镯头去，后来幸亏得敲一个什么人的竹杠，替她配还一只，却已出了一身大汗，至今犹有戒心，故见梦周耽耽属目，她也藏之不迭，慌忙反背着两手而立。那本家先开口问：“为何你女儿不见下来？”二姑娘说：“她才同我淘了气，在楼上横着呢。叫小翠子唤她下来就是了。”说着高声唤小翠子，一个赤脚丫头答应出来，二姑娘命她往楼上唤梅姑娘下来见客。小翠子应声上去，不多时仍旧一个人下楼，说梅姑娘不肯下来呢。二姑娘笑道：“这妮子就是爱撒娇的不好，一触毛她，往往要同我斗气斗几天呢。”那本家接口道：“让我去劝劝她下来罢。”说着就登登的奔到她们楼上去了。梦周见了，暗觉诧异，心想他口口声声说还初到此间，因何两只脚却这般的熟门熟径呢。

一会儿听得本家的声音高叫一声来了，就见他挽着个十八九岁齐齐整整的姑娘下楼而来，梦周不要紧看脸，却先要紧看她那双手，果然自如雪嫩如藕，十指尖尖，真同春葱仿佛，真正他早上所见深深印在他脑筋中刻不忘怀的这一双仙人玉掌呢。梦周见了，心上说不出的欢喜。再细细赏鉴她的玉容，只见她面色也和手一般白嫩，皮肤十分细腻，所惜眼珠略暴，鼻梁稍低，嘴唇皮微微带翘。好在古人有句话，叫做一白掩三丑，她皮肤既这般之白，那三桩丑处。也不知不觉的掩过去了。现在她因适间同娘斗了气的缘故，所以眉敛不舒，嘴唇也格外的翻向上了。倘若有个人拿钱袋替她挂上去，包管不致落地呢。当下那本家替梦周介绍说：“这位是上海罩来的，为慕你梅姑娘的大名，所以特地到这里来求见你呢。”白糖梅子听说，便似笑非笑的对梦周瞟来一个媚眼，把梦周魂灵也几乎失落了。那本家又即掇过一张凳，放在梦周旁边，白糖梅子款款坐下。原来这本家和二姑娘还是老相好，所以他急于要教梦周两个落了位，自己好同二姑娘去叙旧呢。梦周见旁边无人，也不再装什么假道学的神气咧。于是伸手一把，缩手一把，早半天一双可望而不可即的玉手，居然入于他掌握之中。两人清谈娓娓，满室生春，适间方愁有酒无花，此刻倒情甘有花无酒了。不意有桩事大杀风景，他们初来之际，因天光甚早，所以二姑娘家并无他客。此刻上了灯，渐渐有问津人来，他俩个只可退避一舍。那本家习惯的，还不以为意。梦周深恐有熟悉的人看见了，传说开去，究竟服中狎游，不是正理，被上海人知道了，岂不揭破他假正经：的面具？所以他颇以为虑。又因正和白糖梅子谈得津津有味，她有熟客来了，不得不出去应酬一转，这可令梦周大大的难堪，私下与本家商量：“可否设法令她这里没有别的人来往呢？”那本家笑道：“大哥，我先要请教你，上海堂子里，可以限制妓女只接一个客么？”梦周摇头说：“这是办不到的，或者爱上了他，讨他回去，那就别人不能够染指咧。”那本家笑道：“这就各处一样的乡风了。她这里是常熟有名私倡，二姑娘母女的客人又很多的，那禁得绝他们不和别个人来往呢？”梦周道：“我就出钱包她们一个月何如？”那本家道：“就你出了钱包，她也必须另营金屋，因为这里久成了公共的地方，决不能一旦将闭门羹待客。而且你包了女，包不了母，这其间更有未便。那一个月的正经恐她们也未必肯答应呢。梦周听了，敛眉不语，那本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一会儿白糖梅子进来，那本家笑叫她：“梅姑娘，我家大老爷打算讨你到上海去呢。”白糖梅子听了，把颈项连扭几扭，拿手帕掩着口笑了一笑，说：“可惜我没有这般福气。”梦周见此情形，益发骨节酥麻，心想我若能讨得到她，那才是真正福气呢。料想包一个月不可，讨她也许办得到的，只不知身价要多少罢了。因向那本家打听，那本家摇头说：“恐怕辣得很呢。她娘当她钱树子般的看待，恐怕没五六百块钱，休想动摇得她。”梦周只愁她要一二千元身价，听本家说出此数，晓得内地比不得上海，若花五六百金讨了她，可真是大大便宜，回乡葬母的费用都省出来了。肚中定了分寸，暂时并不提起，因为他当讨小老婆是桩极重要的事情，必须先看她性情品格，能否做得起人家，然后可以纳之后陈。因自己正室早已亡故，中馈久虚，纳妾更不能不出以郑重，贤慧的日后还可扶正，岂非一举两得么？当夜由二姑娘备菜请他们晚膳，盘桓多时，被那本家催急了，梦周始恋恋不舍的回去。临行摸出十块钱，偿二姑娘的酒饭，二姑娘先辞后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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