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钱幼训受愚退婚 张上达一怒逐女
前书说张大小姐因姑爷貌丑，父母不肯为她退婚，意欲亲见翁?，索回庚帖。只因称呼烦难，不免彷徨无计。恰值她心腹使女才宝打从乡下出来，大小姐同她一商量，她就生出个绝妙计较，大小姐听了大大的赞成。但是什么计较上文未有交代。做书的既已闷到现在，索性暂不宣布，留着待大小姐如法办理，诸君依次看去，岂不同先期宣布的一样，还可省却许多无谓的笔墨呢。
闲文少叙，且说大小姐听了才宝的主意，赞美之下，当时就要命人配马车出发，才宝劝她且慢：“一来因今天时候已晚，恐那边都是初到上海的人，不免要出来看看戏，逛逛游戏场，或者已不在栈房里，何苦跑这一趟空；二来称呼虽有，但从何说起必须斟酌一下，休得像上回到周公馆撇清的样儿，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岂不惹气。”大小姐想起前尘，粉面不由得红了。当时就不急于要走。这夜主婢二人商量到两点多钟方才安歇。次日大小姐因有心事，不能再睡晏觉，一早就起来了。还是她唤醒才宝，催她起身。才宝看看钟说：“现在七点钟还没敲，小姐为什么这般早就要起来呢？”大小姐道：“你忘了昨天的话吗？”才宝笑说：“这时候只恐那边也不曾起身哩。太早了过去等开门也不好的，我看还是挨到吃过了中饭再去不迟。”大小姐既把才宝当做参谋长，所有言语当然没有不依从的。但既已起来，也不能脱脱衣裳再睡，于是彼此都打扮打扮，打扮完了，再研究办交涉的一切问题。才宝说：“此事二小姐既不赞成在前，这回也一定要瞒过她，连家里这班人面前也休露口风，免得事情或者失败了受他们的笑话，且待事成之后再回来宣布不迟。”大小姐一一依从。少顷，她妹妹到房里来探望，问她：“老清早起打扮得这般齐整，要往哪里去？”大小姐推头孔子文太太做五十岁生日，到她那里去拜寿。因孔太太是大小姐的朋友，二小姐素不交往，也不晓得她多少岁数，听了信以为真。吃过中膳，才宝已传大小姐的命令，教马夫配车伺候。大小姐薄施脂粉，在手帕、大襟、袖口上洒了些香水，顿时同一个香人儿仿佛。才宝也穿得齐齐整整，妖冶异常。所惜她刚从乡下出来，皮肤被野风吹得黑了，虽扑得满脸是粉，也同漆匠店漆白油木器般底子不曾打白，就用重料也脱不了一点儿灰色气，未免是个缺憾。当下她主婢俩上马车直放振华旅馆。
其时钱幼训夫妇和他几位少爷小姐正穿得衣冠端整，打算待汽车来了坐到方公馆去。因今天方老太太打发人来知照他们，说要请他们坐汽车、吃大菜、看夜戏，一天三套，聊尽东道之谊，教他们打扮好了派汽车来接。所以他们郑重其事的都赶早起身，收拾停当，预备赴会。四小姐最为性急，时常看自鸣钟说：“他们怎还不来，莫要是哄骗我们罢。”黄太太笑她道：“痴丫头！你昨儿没听得茶房讲吗，这里上海地方比别处两样，时候越晚，市面越显得热闹，此时还只一点钟光景，只可算不曾上市，大户人家有些恐怕刚上床睡得没多少时候呢，你何必这般性急。”四小姐听得嘴唇翘了，走过去照照镜子，见自己身上穿一件粉红色华丝葛夹袄，印度玄色绸短裙，白丝印花袜，蓝哗叽高跟皮鞋，都是她临动身时候新办的，带到上海也是第一次上身，衬着她蓬蓬松松自己梳的一个文明头，耳朵上套一对s式螺丝环子，左臂戴一只弹簧金镯表，手指上还有一红一蓝两只宝石戒指，清清爽爽，顾影生怜。四小姐想我打扮得这般齐整，不出去走走，教人家见识见识，却躲在这没人来看的栈房中，岂不可惜。正懊丧间，忽然茶房进来通报说：“外面汽车来了！”四小姐心中不胜之喜。众人也忙忙碌碌的预备要走。不意又有一个茶房进来回话道：“有位张小姐要见这里老爷太太，现在外面。”众人听了都各一怔。四小姐更气得什么似的，恨不能把这个张小姐吞入肚内。幼训也觉诧异，对他夫人说：“哪里来的张小姐？我们并没姓张的亲戚在上海呢。”黄太太道：“或者只有七儿的丈夫家也是姓张，但是新亲新戚，还没请过会亲筵，决不至于无端来见我们的。”幼训说：“且休管他，请进来见一见就明白咧。”因对茶房道了个“请”字。
茶房答应出去，不多时一阵香风送进来两个娇娇滴滴的少年女子，像是主婢的模样。为首那个穿一件白地印花外国绸夹袄，深蓝色西式套裙，白丝袜点尘不染，足上也穿白地印花的尖口平底鞋，瘦削削十分有样，一头乌发光可鉴人，梳一个爱司髻，钗一枝金刚钻鬓脚叉，耳上也是金刚钻环子，臂上金刚钻镯头，手上金刚钻戒指，胸前金刚钻别针，周身亮晶晶的，衬着她雪也似的皮肤，花也似的容颜，鼻若悬胆，睛如点漆，齿白唇红，天然俊俏；后面跟的这一个虽然是婢女打扮，也衣着入时，目光流利。四小姐先前只觉自己齐整，此时见她两个进来不知怎的顿觉自惭形秽，那出去让别人见识见识的一颗雄心顷刻消为乌有。幼训夫妇也暗暗赞叹。正欲问其来意，那走在前头的女郎已先开口问他们：“这两位是不是钱家伯父伯母？”幼训夫妇欠伸称：“不敢当！未知贵小姐府上是哪一家？”这女郎微笑说：“家君名叫张上达，谅必伯父是相识的。”幼训听了大惊，想不好了，这莫非是我家的新妇么？但怎生得这般老面皮，没过门就敢来见我们，岂非咄咄怪事。黄太太也同他一般心思，几位公子小姐都听得呆了。七少爷更眼中冒火，想来人若是我的新妇，今天马上教我死也甘心咧。不意那张小姐开出口来，却大违他们众人所料。她说：“我此来实在冒昧得很，皆因有桩事不能不同伯父母商量商量。我家姊姊和府上一位少爷订婚这件事，原是家父在京时候与贵府面洽的，依着古礼既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然没有什么反对的余地，只是现在民国时代，不比前清，在上者专制称雄，在下者惟能委屈从命。此刻国事尚且要征求民意，伺况这等婚姻大事，焉能不先取两方面的同意，无论父母、媒妁都不能擅专。想你老伯素号开通，谅于这句话也表同情的了。”幼训听了不明白她用意所在，但因此却晓得其人并非自家的新媳妇，仿佛是她妹子。久闻上达共生两女，这个大约是他的二小姐无疑了。又听她接下去讲道：“所以家姊现在对于父亲和府上订婚这件事，绝对反对。一来因贵府那位少爷和家姊素昧平生，性格不投，焉能做得夫妇；二来，听说你家这位少爷面上还有点儿缺陷。”说到这，一双妙目就向他们这班少爷小姐丛中飘了一转，同时那随来的婢女也瞩目于人丛中的七少爷。可怜七少爷被她们四目相逼，羞得一张脸没藏躲处。尤可恨者他自己这班兄妹们听到这句话，也不约而同的望他脸上，更急得七少爷无地自容，几乎要哭出来了。幼训也替他难受，红着一张脸叫声：“贵小姐！小儿面麻，乃是病中所遭，实乃无妄之灾，非人力所能为，尊大人已经谅解过了，想必令姊也可以谅解的。”张小姐摇头道：“这个恐怕难以从命。因为夫妇之间不能留一点儿芥蒂，偶有芥蒂，萌芽起来便是为爱情上绝大的障碍。此事我也曾劝过家姊，家姊所言如此，我知她宗旨已决，万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幼训道：“如此还得请贵小姐劝一劝令姊，因为婚约已订，关系两家的场面，就使有什么不当意处，也只可委屈从事，顾全自家的颜面为重才好。”张小姐道：“此话我也曾对家姊讲过的，她说就使勉强了现在，强迫结婚之后，将来仍旧要离婚的，那时岂非到底免不得出一场丑么？如其决裂于将来，还不如此刻不合拢的为妙咧。”说时声色俱厉，幼训倒有点望而生畏，不知怎样的回答她方好。两眼不住看他太太，他太太也计无所出，老夫妻两个面面相觑。张小姐见他们如此，格外的逼紧一步说：“家姊因亲来见你们二位不便，故托我妹子代表前来索回庚帖，暂时取消前者的婚约。将来如欲再缔旧姻，不妨请贵公子和家姊先从交朋友入手，日后倘能情意相投，尽可再修前议，到那时彼此性情都知道了，再订婚约就不至有今番般周折咧。”幼训夫妇听了仍不知依她还是不依她好，彼此呆对了一阵。究竟幼训是个男人，资格老一点，也算他虑得周到，说：“此事当初乃是尊大人面许的婚姻，并非由贵小姐前来说合的，缘何现在尊大人不来，却教贵小姐代表。就使我马上答应退还庚帖，也得面交尊大人，不能交与贵小姐呢。”张小姐道：“那个老伯休得愁虑。我本来也不敢擅专到这样地步的，皆因此事纯由家父授意，他恐老伯面谈或有种种不便的说话，故嘱我代表前来，如老伯能采纳我所建议的话，或者就请将那张庚帖交给我带了回去，省得他日见面难为情，好朋友依旧是好朋友，不然就加封寄与家父也并无不可。倘老伯一定要面交的话，所虑见了面或有什么意气言语，岂不有损你二老许多年朋友交情了么？所以这件事还须请老伯斟酌一下呢。”幼训见她侃侃而谈，神气活现，以为此事当真是上达出的主意，不由涨得满肚气是气，对他太太说：“既然张家讲出这种话来，我想还不如退还他们庚帖了罢。当初本来也是上达再三对我商量的，不然我儿子养得这般大了，好轻容易就让他招赘了回去，我家里不是没吃没用养不起他小夫妻两口，只因瞧上达多年朋友的情面，念他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女儿嫁出之后岂不教他老夫妻两个孤苦伶仃，无人侍奉，所以才答应将儿子给他招女婿的，不料他现在倒自己翻悔起来。我原也不曾愿意过，不如答应他们取消这番婚约就是了。”黄太太也气愤愤的说：“你意思不错，就把庚帖还了他们罢，省得日后还要多说多话咧。”幼训道：“只是这趟我们许多人上上落落盘费赔得太冤枉了，这句话我还得同上达讲讲。”黄太太说：“还要讲什么，未必见得他肯贴还我们的盘缠，只好算此番我们是特地到上海来玩耍的就得了。不过以后像姓张的这种朋友，劝你还是少结交罢。”张小姐听他们骂她老子倒一点儿不生气，心中反暗暗欢喜。喜的是自己交涉办得很为顺手，父亲受点儿过，原是他咎有应得呢。那边幼训的几位公子小姐也以张家来言太岂有此理了，都赞成父母毁约。惟有钱少爷心中颇不以为然，但是哑子吃黄连，未免有点儿说不出的苦呢。当下倒是黄太太逼着幼训搜出那张庚帖，交给张小姐说：“此物原没怎样重要，就使你家有了异议，我们也未必见得拿你们这张凭据去控告的，既然你们急要收回，我就尽你拿回去就是了。”张小姐接得庚帖在手，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幼训对她讲的话她哪有心思去听，只含糊答应了几声就此告辞出来。幼训也不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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