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结知音脉脉印芳心 杀风景空空趁妙手

小张毛遂自荐，欲为张大小姐开汽车，大小姐未及答应，她那个参谋长才宝倒满口表示欢迎，所以大小姐对她盯了个白眼，才宝也自觉失言，忙自己解嘲，笑指着大小姐说：“我是十分欢迎你的。但不知我家小姐要你不要你罢了。”大小姐一听这句话心里也就舒服下来，接口道：“我看他开汽车倒是好手，只恐怕我们用不起他这个汽车夫罢咧！”小张道：“我原说不要工钱白吃饭呢。”大小姐噗哧一笑说：“天下哪有这般便宜之事，我生来没听见过，所以也不敢请教你。”小张也笑说：“这是我自情愿的，倘你张小姐觉得不过意的话，随便送我几身衣料或者请我吃吃大菜，我就很感激你了，你也只当谢先生之礼，因为我还要教会你开汽车咧。”大小姐微笑不言。才宝从旁凑趣，对小张说：“你要想做我家小姐的先生，不知可有这般福分呢。”小张笑说：“倘愁没福，只消你家小姐不当我先生般敬重，待我以平辈之礼就得了。”大小姐啐了他一声，彼此微笑无言。汽车兜了个大圈子，大小姐颇为满意。小张答应飞虎洋行一切归他接洽，“工部局领出照会将汽车开来与你，所有的车价银子由你自己送去，或者交给我转送均无不可。”大小姐一一依从。不过讲到雇用汽车夫，大小姐终觉小张作她的车夫未免身份不合。所以仍托他雇用一大一小两名车夫，以便随时使唤。讲到小张的宗旨原不过在撺掇大小姐买成功汽车，自己当汽车夫也无非胡闹而已。现在大小姐要自用车夫，他当然没有什么反对，不过说：“张小姐你若自己爱开汽车，我可以包教会你的，倘你自己能开了车，可以省却受汽车夫许多闲气。”大小姐点头称好，当下汽车送她们到公馆门首，大小姐跳跳舞舞的进去，唤娘同妹子出来看汽车，都满口赞好。不过老太太一听到六千五百两银子这句话，不由吐出舌头说：“小姐你省省罢，把老头几乎气杀，自己却这般浪用，就叫汽车坐坐也不损了你的场面，何苦动万洋钱买一部汽车，照我说坐上去不是一样呜呜呜能够叫，能够跑的吗？”大小姐恐小张在旁边听见了这些话有损面子，慌忙乱以他语说：“娘！我明儿陪你往北新泾、吴淞、龙华兜一个大圈子，就教这一位张先生开你，他开车的手段好得很呢。”又对二小姐说：“妹妹！你下回换了远些的学堂，可以天天用汽车接送你咧。”二小姐笑说：“现在倘就坐汽车，恐怕跑路的时候少，调头的时候多呢。”大小姐也笑了。那时开他们试车的汽车夫扳机欲走。大小姐即命才宝在银线袋里摸一块洋钱给他作为酒资。小张也欲随车回去，大小姐邀他里面坐一会儿。这本是小张不敢请耳、固所愿也的事。当即髓她们进去，就在当初接待钱尧光、周少雄的一间接待室里请他坐了。待他也同钱尧光、周少雄两个一般模样，所以小张隐隐就做了钱、周之续，这也是他梦想不到的际遇，万不料到飞虎洋行中游玩游玩竟得此意外奇缘。讲他自己本为老子娘看不起多时了，家里休想要得出一个钱用，全仗着亲戚朋友跟前划策拐卖，哄几个钱儿供他挥霍，不过纸老虎搠穿已久，彼此都晓得他的脾气，连划策拐卖也几乎没人相信。今天他到飞虎洋行实为找一个汽车夫索取旧欠。因他从前汽车夫手中放的债倒有不少，故而能开这一手好车，未尝不是本钱换来的呢。然而汽车夫手里的债，放是尽多尽少可以放得出的，不过要收他回来可就拿两个去换他一个也没这般烦难。小张要虽要，还不还却是别人的权柄，所以小张预备今天要不到钱只好暂时揭一揭皮子，大丈夫能屈能伸，临时通商何往不可。主意本已打定，想不到出门遇见张大小姐，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处处颇相信他。买汽车一千两银子后手被他赚着了不算，现在还请他做一个入幕之宾，此乐何极。自这天走起了头，他就天天到张公馆来上大小姐的朝。大小姐也待他甚好，有什么吃的东西都留着等他来了同吃。不但主人如此，就那慧婢才宝对小张也大有情意。因她的夙愿就想嫁一个汽车夫。这小张叫名头虽是个少爷，但第一回 和她们会见的时候可带着几分汽车夫色彩，故此才宝很欢喜他。不过现在小张正当地小姐欢喜的头上，才宝不敢奴欺主，只能在背地贡其情愫，埋一条候补的伏线罢了。我且慢表。

单说一个礼拜之后汽车照会也捐好了，车价也付清了，还有一张外国收条，是小张拿来了。大小姐不识洋文，随手锁在镜台抽屉内，又因自己公馆内没空屋可以停放汽车，甚费踌躇。小张替她出主意说：“停在飞虎洋行车间里，每月不过十两银子房租，还可用他们的自来水洗车。要用时候无日无夜只消打个电话去就可开来，和停在自家公馆里一般便利，何必另觅车间呢？”现在他讲的话大小姐连屁也当作香的，所以就依他之言，在飞虎洋行车间中寄放了。大小两名汽车夫也是小张所荐，差不多汽车地界上都在小张一个人势力范围之内。有时候大小姐不用汽车，尽他南驰北突，横竖汽油有别人认账，自己手中新近又赚到了一千两银子后手，吃吃用用顿时大阔特阔。外面一班朋友谁不议论小张和尚拖辫子，近来大大的得法了。汽车也都以为是他自己买的。于是一班瞧他不起的人顿时又来拍他的马屁，好揩油坐汽车。小张也落得慷他人之慨。只晦气了个大小姐，花费了这许多钱买汽车，一天十二小时差不多十成之八是小张用的，自己只用得十成之二罢了。偶然问及小张为何一天到晚只将机器开个不住？小张回答得很好，说：“汽车机器新的太紧，开时不甚灵便，必须将它用光滑了方能得心应手，开时也不震动，所以不能不天天开出去走走呢。”大小姐本是外行，听小张这般说也就信以为真，非但一点儿不恨他，反感激他到二十四分咧。不意小张顺风篷扯得太足，有一天几乎惹出一场祸来。原来就是他从前掉过枪花的一个姓李的朋友，那年他在阿四汽车行中付一千两定银，买了部汽车，私向姓李的押二千五百两银子，后来事体穿绷，汽车被阿四扣住，姓李的这笔钱落了空，此事载在前书，看官们谅还有些记得。自后姓李的也曾找小张理论多次，怎奈他腰里无钱，一票上哪能逼得出二千五百两银子，只好三百五百分期拔还，至今差不多打掉一半光景，还有千余两银子未曾偿清。此刻小张如此招摇，姓李的岂有不疑惑他发了财之理，所以今天不能不挽出班朋友来找他说一句话了，候在他每天经过的必由之径，见他汽车来了，一拥上前，喝令停车。许多人都跃上汽车，姓李的迫他当场偿清余次，否则扣留汽车作抵。小张见他们人多势盛，自己尚且是于理有亏的，所以不能再为倔强，身边的一千两银子已去其半，倾囊也不过五百之数，抵他欠款还缺到一千洋钱光景。若将汽车暂押，无奈是别人的，大小姐查问起来怎样对答，不得已也顾不得再绷场面，向姓李的实说一切，情愿先还五百两，请他原谅。姓李的哪肯答应，说：“我要的是钱，不管你汽车属于什么：有，现在从你手中收来，就算是你的汽车，你若将余款找还了我，我便还你汽车，别的不管。”小张商量不通，没奈何只得将汽车留给他们，约期明天取赎，自己雇黄包车到大小姐那里。因为今天大小姐还约着她妹妹往吴淞看海，等着汽车用呢。小张空身而来不敢直道其详，只可再掉枪花，推头汽车中有具发电机不甚灵便，所以托车行中人更换一具新的，明儿方可完工，今天吴淞不能去。大小姐信以为真，亦无他话。然而小张急切之间要这一千块钱也是一桩难事。此时他颇后悔，有钱时候怎想不到还债，却滥吃滥用，花费了五百两银子毫不实在，倘此一票钱尚未用掉，凑上去只缺二三百金，就容易设法了。此刻过后思量，悔之无及，自知父母跟前是没有法子想的，所以并不回家，却挨在大小姐这里自转念头，靠在榻床上闭着眼睛不开口。大小姐哪知他肚皮里的事，以为小张打中觉睡着了。自己体恤他，也不唤醒他，却带着才宝往她妹子二小姐房中闲话去了。小张睁开眼见房间中静悄悄没有一人，通大小姐卧房的一扇门也虚掩着不曾带上弹簧锁。他见此情形不由贼心一跃，自思张家偌大公馆，大小姐又是个阔天阔地的人儿，难道说房间中没有值钱之物，自己现在正困处愁城中间，明儿没有一千块洋钱休想要得回汽车，也决无面目再见张大小姐之面，何如趁此机会下一趟手，倘能得手，汽车倒可以赎得回来。只是这里失了东西免不得也有一场大闹，好在自己蒙着个少爷面具，大小姐决不至疑心着我，这责任倒还容易推卸，若使汽车要不回来，我可是责无旁贷，所以两相比较还是今儿冒险一行的为佳。念头转定，他就放轻脚步从榻床上走下地来，先到外房门张了一张，不见有人，便轻轻带上了房门，回来推开大小姐的卧房门进去。这一间房里原没多少陈设，居中一只大铜床，两面有帐门。前面靠床一只柚木洋式椅，是便于睡在床上有人坐着闲谈的。椅这边是一张柚木镜面梳妆台，台上面香水瓶占其十分之四，其余用脏的手帕、扯碎的发票，又占其十分之四。可以看得出台面处只剩十分之二。床的那一面乃是她的货仓，除却净桶洗手盆面巾架之外，还有鞋子店装鞋子的纸匣儿，倒叠得有一人高的好几堆呢。床横首一口柚木大衣橱也未上锁，小张拉开门看时见里面都是些单夹衣服，还有许多包包扎扎，乃是未开剪的衣料，全数搬了去也值不到一千块钱，所以他索性一介不取，重复闭上橱门。猛转一个念头，想大小姐值钱的首饰物件一定都在梳妆台里的。过去拉拉抽屉，可巧都是锁着，小张心中好不懊丧。虽然这种花旗锁要撬开它也是容易得很的，然而小张志在小窃，不愿意留大偷的痕迹，故而一时倒无法想。忽然灵机一动，觉大小姐平时甚为疏忽，钥匙随手乱丢，往往刚开罢锁又嚷钥匙不见了，出去也时常忘带在身边，也许今儿又遗落在此亦未可知。因先在梳妆台上乱纸堆中寻了一遍没有。再撩开帐子，见床上大小姐换下的衬衫裤、袜子、紧身马甲也摊得满床都是。小张暗说这位小姐真算得是个撤烂污的祖师了。当下他一摸枕头下面不由喜上眉尖。原来钥匙虽然没有，一对金刚钻的耳环子却端端整整放在枕头下面。原来她昨儿看夜戏回来身子本已困乏，草草的除下手上戒指、身上别针锁在抽屉内，脱下衣裙，急于上床安睡，及至横到枕头上方觉得耳上有物，那时她贪睡不过，懒于起身安放，除下来随手塞在枕头下面。今天因不出去，未带首饰，所以还想不着拿它呢。小张上手已估量出这对环子上的钻足有三个克拉左右一粒，价值已超出一千元之外了。他倒并不贪心不足，将耳环揣入怀中之后，不欲再拿别物，照样替她拉好帐子，缩到外房间，推门一看连人影儿都没一个。不由心思大定，仍回方才他横的那张榻床上靠下，依旧闭着眼睛装睡。不意瞌睡虫儿乘虚而入，一会儿他倒真个呼呼响睡着了。后来还是大小姐从妹子那里讲罢话回来，见他睡着，恐其着凉，命才宝唤醒他。才宝得着这个好差使，不肯就唤，仿佛猫捉老鼠刚被它捕获之时，心不肯马上就吃，必须玩弄再三方始吮血嚼骨。此时才宝手中正拿着柄鸡毛帚儿，就将它在小张面上轻轻拂了两拂，小张睡梦中当是苍蝇飞过，不住的用手在面上乱搔。大小姐见了格格笑个不住，叫才宝你休只顾拿他开心了，才宝也笑得几乎打跌。小张被她们笑声惊醒，睁开眼见才宝手中的鸡毛帚，笑说：“原来是你在那里弄我吗。”于是她二人又放声大笑不止，小张也只得跟着她们笑了。笑过一阵之后，大小姐问小张为甚这般好睡，我们出去你知道不知道？小张诈作不知，说：“原来你们出去过了，我倒没有晓得呢。”大小姐笑说：“早知你这般好睡，我们应该扛你出去把你卖了的。”小张笑道：“恐怕没有受主罢咧。”才宝接口道：“这般漂亮少爷何至没有受主。”大小姐看了她一眼说：“你若爱他你就买了他罢。”才宝摇头道：“我是哪里买得起。”又说：“做主人的只配主人消受，我们底下人哪里轮得到呢？”这句话幸亏讲得甚低，大小姐没有听见，不然恐怕又要闹口舌了。当下大小姐问小张睡了一醜，肚子饿不饿？可要吃点心？一面命才宝拿几角钱去叫人买两碗清汤麻菇面来。点心买到，小张吃饱肚皮，记挂着出脱这对环子去赎汽车的事，不敢再恋这里的缠绵风味，推头往汽车行中看汽车发电机换好没有？出来如何调度，我且悬疑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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