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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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不逢不若下》(8)

廿三

方若好轻声笑出来,慢慢地放下手机。

崔姐从观后镜里看了她好几眼。

“有话想说?”

“之前挺担心您的,见到您后,觉得自己的担心挺多余。方总心态很好。”

方若好错愕了一秒,心中像被一只毛茸茸、软绵绵的兔子滚过,放松而柔软:“谢谢你,崔姐。你的担心可一点都不多余。”

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有那么多那么多人陪在她身边,支持她,保护她,安慰她,撑起了一把牢固的巨伞。

她再不是当年那个风雨凄迷中独自前行的小姑娘了。

车子很快抵达医院。方若好来到加护病房前,发现走廊里放了张折叠床,一个人正睡在上面,脸上还敷了个干掉的面膜。

听到脚步声,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方若好连忙后退半步:“对不起,我吵到您了吗?”

那人摘掉面膜,起床站了起来:“是我很抱歉,睡着了。等我五分钟。”说着便离开了。

方若好跟崔姐对视了一眼。崔姐看着那人的白大褂:“是医生吗?”

方若好叹了口气:“是大哥。”

“啊?”

五分钟后,对方果然回来了,刮了胡子,打理了头发,整个人干干净净、精神抖擞,看不出丝毫疲倦。

他的五官跟颜苏并不相像,更像其父颜锐,四方脸,戴眼镜,却又不像颜锐那么严肃,显得四平八稳,而且是个异常精致的男人,袖扣领针一应俱全。

有种教书先生拿了明星「人设」的微妙违和感。

“鄙人颜盖伦,是提鱼的长兄。”他伸出手。

方若好正要回应,却见那只手越过她,伸向了崔姐:“您好。”

崔姐愣了愣,一头雾水地跟他握了手。

“怎么称呼?”

“崔……柔柔。”崔姐很讨厌自己的名字,因此才让大家直呼其姐,此刻不得不说出名字,显得有些不太高兴。

偏偏颜盖伦十分没有眼色,还恭维道:“真是人如其名,幸会幸会。”

方若好想,他难道没看出崔姐脸都黑了半边吗?她连忙赶在崔姐发飙前抓住颜盖伦的手,握了握:“大哥好,我是颜苏的女朋友,叫方若好。”

颜盖伦淡淡地「嗯」了一声,将手从她手中抽走,看向崔姐道:“跟我来吧,我给你们汇报一下病人的情况。”

方若好连忙拉着崔姐跟上。三人进了一旁的医生办公室。颜盖伦打开投影屏,把资料倒了出来,开始讲解。

方若好打开手机录音,这是多年跑医院养成的习惯,很多时候医生说的话非常晦涩难懂,当时记住了回头就忘了,所以录下来好回去慢慢搜索咨询。

颜盖伦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而是说得更详细了。他是个一板一眼的医生,会把病症说得十分仔细,最后问:“明白了吗?”

崔姐看他盯着自己,便摇了摇头:“不明白。不过方总肯定……”

“哪里不明白?”颜盖伦打断她。

崔姐愣了愣:“哪里都不明白……”

饶是方若好心事重重,见到这一幕,也哑然失笑。这两人在一起,莫名有种黑色喜感。

颜盖伦想了想,点点头:“是我的错。这样,你试着提提看关心的问题,我尽量用最简单的话解释一下。”

“呃……老爷子真的是中毒吗?是那个什么什么过量吗?”崔姐虽听不懂那些医学用语,但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恰恰相反,病人体内转氨酶上升幅度远高于胆红素,免疫抑制剂血药浓度偏低,淋巴细胞百分比偏高……”颜盖伦及时打住,总结道,“意味着免疫抑制剂减量,甚至漏服了,而不是过量。”

“真的?!”崔姐松了口气,看向方若好,“太好了,起码不是方总的中药的问题了!”却又有点不放心,“那为什么会少服漏服啊?”

“那就需要警察去查问了。”颜盖伦终于看了方若好一眼,“提鱼去忙这个了。”

方若好心乱如麻地点点头。不是中毒,而是减药——老师是个生活规律得像时钟一样的人。

而且头脑敏锐,比年轻人记性还好,绝不会忘记服药,也就是说,还是有人对他的药动了手脚。

是谁?到底是谁?!

崔姐又问道:“那么,老爷子什么时候能醒?能好吗?”

“恕我直言,希望非常渺茫。我们正在全面监护,但病人的年龄和身体机能都不足以支撑他的下一场手术。”

方若好垂下眼睛,绞着双手一言不发。

颜盖伦问崔姐:“还想知道什么?”

“我没有了……方总,你呢?”

方若好揉了把自己的脸,打起精神:“我去看看老师,然后去跟颜苏碰头。”

她穿上隔离衣消完毒后走进ICU(Intensive Care Unit的缩写,即重症加强护理病房),贺豫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无法自主呼吸。这一瞬间,她仿佛回到十五岁,走进ICU,看见妈妈变成了植物人一样。

但比那时更悲伤。

因为,她对罗娟虽有母女之情,却心怀怨愤;可贺豫,是她的恩人。

方若好握住贺豫的一只手,半蹲下去,慢慢地将头靠在了床上。

“老师……您不是还有好多好多事没做完吗?小笙还没有成熟,源西还没有出道,昭华还没有渡过难关……您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啊,别睡太久啊……我还想跟老师一起并肩作战啊……”

求求您,醒过来。不要走。

不要走啊……

颜盖伦跟崔姐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幕。颜盖伦的目光闪烁着,忽然开口说:“鄙人前年离婚了,没有儿女。”

崔姐紧盯着窗户内没什么反应。

颜盖伦想了想,又说:“鄙人近些年遇到很多学术上的困境,想要回国跟父亲沉淀一段时间,所以接下去可以有很多时间留在国内。”

崔姐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那么,你觉得我们可否以交往为前提……吃一顿午饭?”

崔姐终于听懂了,收回视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正好这时方若好收拾完心情出来了,崔姐便说道:“我还在工作中,不方便。”

颜盖伦锲而不舍:“那晚饭也可以。”

崔姐给了他一个假笑:“晚饭也不方便。再见。”说罢拉着方若好快速离开。

方若好听到了最后一句话:“颜大哥约你吃饭?”

“他有病!”

方若好莞尔,颜苏跟她讲过一些颜大哥的逸事。

“颜大哥跟你同岁,两年前因老婆出轨离婚了,平时作风正派,无不良嗜好,又是医界大拿。崔姐可以考虑一下的。”

“我才不要!我可受不了会做面膜的男人!快走快走!”

方若好想世事真是奇妙。颜盖伦竟然是个如此直接大胆的男人,会对人一见钟情。而最神奇的是,崔姐居然拒绝了他!

颜苏静静地坐在公安局大厅旁的椅子上,注视着来往的人:有头疼忙碌的警察,有嬉皮笑脸的二进宫,有惶恐不安的家属,有神情麻木的罪犯……医院和公安局,从某种角度来说挺像的。进来的人,都怀抱着希望——

希望能洗脱罪名,希望能侥幸逃过,希望被伸张正义,希望下次再也不用来这里。

颜苏想,得多倒霉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医院和公安局扯上关系?不逢不若啊……真像一个恶意的诅咒呢。

就在这时,他的脸上一暖——一罐热牛奶贴了过来。

颜苏抬头,看见了方若好。

“喝一点。”方若好的第一句。

“想聊聊吗?”第二句。

十年前,罗娟的手术室外,颜苏就是带着一罐热牛奶出现在方若好面前的,用这两句话真正走进了她的内心世界。

似曾相识的场景,令两人都想起了当年的时光,他们不禁相视一笑。

颜苏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来:“睡得好吗?”

“嗯。你没睡吗?”

“身为医生,熬夜和挨饿是职业生涯的必修课。”虽是这么说,但颜苏撒娇地将脑袋窝在她肩上,闭上了眼睛。

“还有什么必修课吗?”

“我的余生就剩下一堂必修课——”颜苏睁开眼睛,极近距离地凝视着她,“学习如何爱……”还没说完,方若好已用一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太肉麻了,在公安局呢,注意点形象啊,提鱼哥哥。”

“如何爱病人。”颜苏固执地说完了最后两个字,朝她眨眨眼,“你想太多。”

方若好忍不住笑了。

颜苏伸出手指按在她眉心的川字纹上,笑意下的眼眸越发深沉:“好想让你多笑笑。”

“我见到你就会笑。”方若好很认真地说道。

“还会哭。”

“对。光会让你笑的是钱,光会让你哭的是洋葱。只有让你又哭又笑还割舍不下的……”方若好由衷地感慨,“才是恋人。”

颜苏的目光闪动着,过了几秒后,学她的口吻斥责:“太肉麻了,在公安局呢,注意点形象啊,若好妹妹。”

方若好再次轻笑出声,反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两人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

盯着紧闭的审讯室的门,方若好慢慢地收起笑容:“我见到你大哥了。他跟我说,老师很可能挺不过今晚。我不能让他带着屈辱走。”

“你想怎么做?”

“跟我一起找出凶手,然后,让他受到法律的惩罚。”

颜苏搂紧了方若好的肩膀,久久,「嗯」了一声。

他其实有很多办法可以取得想要的结果。

他有很多资源可以令事件变得更加简单。

可是,他注意到方若好在这种时候,说的是「法律的惩罚」,而不是「应有的惩罚」。她在求助的同时,也在告诫他——不要再像对付冯静秀那样走捷径。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人行走在悬崖边,内心深处经常会抑制不住地想要往下坠落。可爸爸妈妈编织了无数根绳索拖拉着他,让他不会掉下去的同时,也让他无比窒息。

然后方若好来了,她砍断了那些绳索,让他得以自由的同时,她走在了他身侧,用自己的手拉着他的手。

手跟绳索,是截然不同的东西。一个温暖柔软,一个条条框框。

如此一来,他想坠落,会被她阻止。

除非他忍心推着她一起坠落。

他自然是不忍心的。

不得不说,方若好找到了一个更高明的跟他相处的办法。

这时审讯室的门终于开了,女佣被一名女警押着泪流满面地出来了,看见方若好便嘶声叫了起来:“方小姐!我真的是被冤枉的!求求你帮帮我!我没有毒老爷子,我也不知道那笔钱哪里来的,求求你……”

方若好没有回应,只是异常严肃地审视着她。她很快被带走了。

律师走过来说道:“现在的情况是,第一,李玉香对账户里莫名多了十万块表示毫不知情,她没开通短信提醒,近期也没检查存折;第二,警方搜查发现贺豫的免疫抑制药被换成了形状相似的维生素片,上面只有你、贺豫和李玉香三个人的指纹,李玉香不承认是她换的;第三,贺宅监控显示这一周内只有五个人来过,分别是你、贺小笙、王珊、李玉香和送菜工,警方现在已经去找王珊和送菜工回来问话了,但送菜工是不允许上楼的,能接触到药物的机会很少。”

方若好皱眉:“警方怀疑是王珊吗?”

“对。因为她前阵子在澳门欠了大额赌债,且在案发当天跟贺豫起过冲突。”

方若好抬腕看表,事情牵扯到王珊,而贺小笙还要五个小时才能到……

“我去趟公司查些东西。提鱼你先回家休息吧……”

颜苏坚持:“我回医院休息。”

“好,保持联系。”方若好叫上崔姐回昭华,车上跟李秘书通了个电话,交代他查一些东西。李秘书应下后,说道:“刚接到严总的电话,林导带着贺源西他们回来了,刚下飞机,这会儿正往公司赶。”

“源西还好吗?”

“林导让他一起回公司,他没反对。”

“好。他到了你看着他,等我回来再说。”方若好挂上电话,想起一事,让崔姐绕道去表行先把青铜大飞买了。

刷卡的时候心都在滴血,这大概是她人生中送出的最昂贵的礼物了。但想到他即将面对的事情,又觉得送怎么贵的礼物都不过分了。

方若好买好表,抵达昭华时已近中午。林随安跟贺源西都在会议室里。贺源西低头刷着手机,林随安则对李秘书唾沫横飞地大倒苦水,并且口音里明显带了H省腔:“二十二年来第一次长冻疮哇!啊呀妈呀,那给我痒得咔咔一顿挠……”

方若好走了进去。

林随安立刻停止了聒噪,贺源西更是第一时间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着她。

“林少回来了?辛苦了。”方若好和颜悦色,林随安叹气:“可不咋的,给我累够呛……”

“那就休息休息,先把给董事会的报告写了吧,解释一下为什么预算超出那么多。”

“哈?”林随安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提这个……真是的,我又不是故意的,没多少钱的事儿……”一边念叨着一边出去写报告了。

李秘书一看方若好的表情,十分识趣地说:“我也处理工作去了。有事叫我。”

他体贴地关上会议室的门,把空间留给方若好和贺源西。

方若好走到贺源西面前:“跟我一起去看你爷爷吗?”

贺源西摇了摇头:“暂时不想。”

“为什么?”

“加护病房不允许随便进的,我去了也只能隔着玻璃看,而且他还没醒……”贺源西停了一下,打量着她,“你还好吗?”

“你指投毒嫌疑吗?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方若好拉了把椅子坐下,决定跟他好好谈一谈,“源西,你听我说。”

贺源西专注地看着她。

“我看了一下进程表,你剩下的戏份如果顺利的话,一周就能拍完。我建议你专心把片子拍完……”眼看贺源西面色微变要说话,方若好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为什么呢?因为第一,目前的势态比较复杂,大人们会处理,你没必要跟着走;第二,《滑冰少年》对我来说很重要,尤其这个时候,我希望起码工作上能尽量顺利;第三,老师万一真的去世了,贺小笙一个人是撑不起公司的,你身为贺家的嫡系血脉,必须尽快成长。老师曾向我透露过这方面的意思,他希望你能加入管理层来。”

贺源西的目光不停闪烁,最后抿紧了唇,说了一个字:“好。”

方若好松了一大口气,她好怕这小孩又叛逆发作跟她对着干啊,当即笑着招招手:“把手伸出来。”

贺源西伸出手,他有一双骨肉均匀的手,带着少年独有的清瘦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方若好从包里取出表盒,打开其中一个,拿出手表亲自给他戴上。

在此过程中,贺源西乖乖地坐着任由她摆布,整个人异常安静和温顺。

方若好替他戴好表,吹了记口哨:“帅!很配你。”说着将第二个没拆封的表盒递给他,“喏,第二个。”

贺源西的目光掠过她手上的绿水鬼,没有接,淡淡地说:“不用了。”

“嗯?”

“退了吧。”

“为什么?你不是要两个吗?”

“突然不想要了。”

方若好握紧手,在心中默念了N遍「双子座,双子座,不要跟双子座置气」,才能强笑着点头:“也好,给我省钱了。”

贺源西起身:“我走了。”

“去哪儿?”

“去拍戏。”

“别呀。”方若好叫住他,“饭点了,先吃个饭再走呀……”

贺源西停步,刚要说话,方若好的手机响了,她接了起来:“提鱼……嗯……是吗?你不补觉吗?好的,等会儿见。”

贺源西眯了眯眼睛,等方若好挂上电话后,说道:“看来你找到一起吃饭的人了。”

“一起呗?”

“不。我急着红呢。”贺源西没好气地抛下这句话后,去隔壁房间一把拐住林随安的脖子,“走了,进棚。”

“什么什么?我还在写报告啊……”

“我替你写,走了。”

“真的?你是我祖宗!”林随安连忙跟他勾肩搭背哥俩好地走人了。

方若好在走廊上看到这一幕,真是哭笑不得,半晌后,她给张晌晌发了条短信:“源西的女保镖一起回来了吗?”

“回来了。合同还有三个月呢。要提前结束吗?”

“不用,我就随便问问。”方若好便又随便问了一个问题,“源西跟保镖姐姐们相处得如何?”

虽然那两人形象剽悍,一看就是不好惹的霸王花,但好歹真的是细腰长腿身材一级棒。

“长公主慧眼识人、料事如神,给小太孙挑的保镖自然也是极好的。”

“说人话!”

“源西跟那两位女壮士可合得来啦,有一次我还看见他去给大花买卫生巾!”

方若好一怔——已经好到可以买那么私密的东西的地步了吗?“大花?”

“就是有文身那个。”

“他更喜欢大花?”

“那倒未必。他也经常跟不愁一起抽烟的。”

这是什么混乱的关系!方若好皱了皱眉,发过去一行字:“禁止源西再抽烟!”发完看着没拆封的手表,她本以为贺源西要两个表,是要跟某人戴情侣表,很可能就是其中一名女保镖,结果他又反悔不要了。是觉得不适合女性佩戴吗?还是脚踏两只船不知该送谁好呢?

“他怎么不管我要三个?”这样不就全解决了吗?不过一想到价格,还是算了吧。只要一个,挺好的。

贺源西坐在保姆车里,用手机飞快地打字。

林随安在一旁递蘸了番茄酱的薯条,他递一根,贺源西吃一口,配合得天衣无缝。

林随安凑过去看了眼手机上的报告书:“写得真快,写得真好。辛苦辛苦!”

“剧组齐了吗?”

“主创们都在,放心,B城是俺们的大本营,要啥有啥,睡一觉起来,立马开拍。”林随安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不过……你真不去医院看看老爷子吗?”

“他没有醒。”

“我知道,但也得看两眼啊,万一那旮……啊呀,呸呸呸!”林随安自扇乌鸦嘴。

贺源西停止了打字,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林随安一边想着美少年哀愁起来都这么好看,一边安慰:“我扯犊子呢,老爷子肯定啥事没有,有方总他们守着,妥了。”

“四年前有一天上学时,妈妈哭哭啼啼地把我从学校叫出去,带我去医院,说看爸爸最后一眼吧。我到了医院,看到他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虚弱地冲我笑,我扭头就跑了。”

林随安一愣。

“我在家里锁着门打游戏,我妈在外头叫一夜我都没应。第二天,妈妈说行了,你可以不用逃避了,你爸走了。我陪她去医院,送爸爸去殡仪馆,看着他被推进炉子里火化,变成了小小的盒子。然后妈妈办了葬礼,很多人来祭拜他。他们都夸我沉得住气,在痛不欲生的妈妈身边的我,显得那么冷静可靠。”贺源西的目光闪了几下,“然后,方若好来了。”

“方总……可不得劲吧?”林随安试图搭话,但贺源西明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理会他的话。

“她管我妈要了钥匙就走了。葬礼散场后,我们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时,发现她做了满满一桌菜,在家里等我们。”

“这事办得敞亮!”林随安不死心地继续用H省话刷存在感。

“我妈吃不动,说头疼去睡了。就我跟方若好两个人吃。她什么都不说,吃完后洗了碗就要走。我不想在家待着,便也出去了。我们两个在学校里散步,那时候我家还在职工宿舍住。她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们,突然感慨说:「能遇到陌北老师,是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你也好幸运,能有那么棒的爸爸。」”贺源西的手一下一下地抠着牛仔裤上的洞,“我说我没爸爸了。当我说出这五个字时,原本正常的世界突然崩溃,我突然发现爸爸不在了的事实——再没有人陪我去学校的操场跑步,他不会再骑着自行车去给我买冰棍,不会再气喘吁吁地陪我玩篮球,并且耍赖非说比分不对……我在那一刻号啕大哭……”

林随安吓得赶紧找纸巾,正要递过去,贺源西转过脸来,一双眼睛清冷清亮,虽有些红,但没有眼泪。

“自那后我再不打篮球了。”

林随安结结巴巴地说:“哦哦,这样……那个,你溜冰也挺有天赋的,不如以后就玩这个呗。”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哭得那么惨,方若好在旁边,最后说了一句「你这个小家伙啊」……”贺源西将手张开,看着明明已经完全长开却仍显力量欠缺的手,眼眸沉沉。

林随安在旁感慨:“可怜啊,那么小就遭那罪……”

贺源西的表情起了些许变化,有些错愕还有些生气地瞪着他。

偏偏林随安没注意到,继续说:“现在也是,都没成年呢,又要经历一次……没事,以后咱俩就是老铁,有哥罩着你!”话音刚落,贺源西已冷冷说道:“停车!”

张晌晌连忙停车:“怎么了?”

贺源西将后车门推开,对林随安说:“下去!”

林随安一愣:“为啥?”

“等你什么时候改了口音再跟我说话!”贺源西把他推下车,无情地关了车门。

车子一溜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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