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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笔录一点五十分，桑宜与向寅走进笔录室。原告弗兰克的律师已经在座位上候着了。

那是位50岁上下的老头儿，长一张精瘦的、泛着红光的脸，黑溜眼珠，发量稀疏。老头操一口兼容并蓄的英文口音，见到桑宜进门，他站起身，以蜻蜓点水的做派握了握桑宜的手。

“加州民事诉讼法有规定，一方律师不可以直接联系另一方的当事人，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免了和你的握手。”老头儿对向寅说。

向寅耸耸肩，在椭圆桌向窗一面的正中央坐下，三脚架支起的录像机正对着他的脸，他的身后是一面展开的灰幕。他用手拨了拨半长不短的头发，坐直了身子。

“所以，向先生，车祸发生的当时，你在做什么呢？”原告律师核实身份信息后，提出第一个问题。

“我正在开车。”

“这是显而易见的嘛。我是问你，除了开车，你还在做什么？”

向寅疑惑地看着原告律师，“除了开车，我还能做什么？”

“啊，比如说，你有没有在打电话，或者发短信，或者用你的手机看视频？”原告律师比画着。

“你是想套我话，想让我说出我在开车的时候不专心，所以造成车祸，是这样吗？”向寅看着律师的比画，反问道。

“怎么能说是套话呢？我是在问你事实，有你就回答有，没有你就回答没有。还是我刚才的那个问题，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可以了嘛。”原告律师说着，瞥了一眼桑宜，意思是，“你的当事人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桑宜没有理会他。

向寅偏了偏头，想了会儿，回答道，“开车时，我其实有在做另一件事情。”

“哦？那是什么？”原告律师突然提高了声音，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在听一首歌，手机里的歌。”

原告律师露出失望的神色。

“那首歌叫InTheEnd（《终点》），是LinkinPark（林肯公园）的。挺好听的，推荐给你。”向寅说完，还冲原告律师笑了笑，“你的当事人，弗兰克，他撞我的时候，我就在听这首歌。”

原告律师吐出一口闷气，像还没炸就哑了的爆竹。

“下一组问题——”原告律师说，“向先生，事故发生之后，你是在哪个时间点第一次见到弗兰克先生的？”

“我的车子被撞到以后。”

“详细解释？”

“我的车子向右滑了一阵，在路肩停了下来。我开门下车——其实那个时候门已经不太好打开了，因为开合的地方撞坏了——就看到弗兰克已经站在他的车外面了。”

“你跟他说话了吗？”

“没有立即和他说话。”

“什么时候和他说上话的？”

“他也看到了我，朝我走过来。然后我们说了几分钟的话。”向寅说。

“说了什么？”

“他过来直接跟我说，很抱歉，是他的错，他不应该着急变道。他说他那时候已经看到我了，但是来不及刹车了。”向寅说。

“除了这些，他还说了什么？”

“他叫我不要告诉保险公司，也不要报警，要和我私了。他还让我开个价。”

“那你为什么没有同意呢？”

向寅支着椅子的扶手，身体前倾——一个攻击性的姿势，直视着原告律师。

“你的客户，那位弗兰克先生，他开给我的价格太低了。他跟我说三千美金私了。我下车看到撞坏的地方，三千美金根本修不好，我觉得他在占我便宜。”

“三千美金都不够？”原告律师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反问，“那么你估计你车子的损失需要多少钱？”

“我不是专业修车的，我不知道。”向寅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和对原告律师的直视，“但三千肯定不够。”

“八九千？”原告律师问。

“我说过了，我不是专业修车的，我不知道。”

“一万？”原告律师继续问。

“对方律师，我的被告人已经说了，他不知道。你这样持续追问，属于对他不合理的骚扰，是违反民事诉讼法的。”桑宜打断。

“桑律师，轻松一点嘛，”原告律师摆摆手，“多问一句而已，何必搞得那么剑拔弩张。”

他再次清了清嗓子，“那我再换一个问题，听好了啊，我的下一个问题是，在你看来，弗兰克的状态如何？”

“请定义‘状态’。”桑宜说，“如果你不告诉我的当事人‘状态’是什么意思，他将无法回答。”

“桑律师，都说了你不要那么紧张嘛。如果我每问一个问题你都要提点意见的话，这个本来三小时就可以结束的笔录将无可避免地拖到六小时，你这是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原告律师兼容并蓄的口音像四下乱迸的砂砾，和记录员操纵笔录仪器的咔嗒咔嗒声撞在一起。

桑宜摇了摇头，她手撑在桌子上，慢慢说道，“这是民事诉讼法的规定，我有权要求你定义‘状态’。”

原告律师用眼珠子溜着桑宜，对峙了一会儿，他呵呵一笑，做出了让步，“‘状态’的意思就是，弗兰克先生有没有受伤，讲话时表述是否清晰，看起来精神怎么样，等等。”

“他没有受伤，看起来状态很好。他朝我走过来时，走路姿势也没有任何受伤的样子。”向寅回答。

“对了，”向寅说，“弗兰克他自己也这么说——”

“等等，”原告律师说，“这个问题我们放到下一组——”

“如果是这样的话，”桑宜说，“原告律师，你已经问了一小时三十分钟了。我提议，大家休息十分钟再继续。”桑宜望向向寅，“你要休息吗？”

“嗯，休息下也好。”向寅说。

“好吧。”原告律师摊摊手。

“录像师傅，麻烦您将摄像头关掉，我们中场休息。”桑宜对录像师说。

“好的。”录像师咔嗒一声关掉镜头，把脸从录像机的小屏幕前移开。

“我年轻的时候录笔录，都是三小时休息一次，不过我理解，现在大家都娇贵。”原告律师冲向寅的方向努了努嘴，冒出一句。

桑宜望了望向寅，发现他正盯着原告律师。但他很快就将目光移开，只在嘴角留下一个很淡的嘲弄的笑。

■

十分钟后，屋子里的人再次各就各位。

记录员拍了拍手，“大家都准备好了吗？准备好就开始了！”

“当然准备好了，接下来的笔录会很精彩的。”原告律师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下一个问题。”原告律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大约十页纸的文件。他把文件递给记录员，说，“麻烦您将这份报告标记为证据A。”

记录员接过文件，取出一枚空白标签，贴在文件的右下角，又用圆珠笔在上面画了一个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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