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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尾声有光桑宜赶到旧金山的时候,已经是华灯皇皇。她把车停下来,沿着杰克逊大道往向寅家走。但天下着浓雾,桑宜眯着眼睛,路口高高亮着的红绿灯,来来往往模糊了影像的汽车摩托车,沿街住家透着的微光,窗上还张结着圣诞节时候的玻璃彩灯,镶着亮银亮金饰片的吊球……都带着空蒙的光晕,有一种往昔的迷失,一种追忆的惘然。
桑宜走得快,在雾中穿行,头发上外套上都沾了细小的水珠,像竹篾篮子在水里沥着。她在那扇墨绿色的窄门前停下。
推开门,踏着几十年的陈旧楼梯向上走。楼梯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曲中杂音,她的故事里有别人重音阶一样的过去。
她来到四楼。走道里有一些昏黄的灯,滋滋地响。平整的刷白漆的门,边角处有些卷翘剥落的木皮。只是——门旁骤然多了一块银底红字的牌子,桑宜凑过去……“出售或出租”。
桑宜一惊,打开手机电筒照着,“出售或出租”,再简单不过的几个词了。桑宜着急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她想起什么,低头看,门和地面之间就是那条窄缝,现在黑黢黢的,没有灯光的痕迹。
她返身下楼,向唐人街向寅外公的药店奔去。雾气拢过来,她开着导航的手机屏幕上凝了水珠,她用手指擦了擦。再抬头就看见了药店淡赭色的门面,隔着蒸腾的雾气,像拓印在青灰的夜色上。
药店门关着,但里头隐隐透着光。桑宜推开门……
很久之后,她还是会想起那天的事情。那天她溯着旧金山冬日的冷雾去找向寅,想把他找回来。她在唐人街暗稠潮湿的路面上半走半跑了许久,川菜馆呛人的辣椒气,包子铺的肉香,噼里啪啦的花炮,嘈嘈杂杂的人声……她推开那家中药店的门。
药店里亮着苍白惨淡的光,柜台空了半数,大的摆件几乎都不在了。百眼柜小半的抽屉洞开着,有种翻箱倒柜的意味。
药店的一角有个男人,背着手,弯着腰,像在观察着什么。他旁边还有两个穿施工服的年轻人,正将一只一人多高的大箱子向外抬。抬到门口,前头的那人提脚拨开门,又用肩膀顶住,两人慢慢蹭了出去。
桑宜走过去,男人抬起头。桑宜觉得他好面熟,恍然想起来是见过几次的维维老板。维维也望见了她,摇了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正要联系你。”维维老板说。
维维给她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向寅去找过李,后者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承受原告弗兰克的举报,失去申请绿卡的资格并被驱逐出境;要么撤销对杰森诊所的起诉,可以留在美国。向寅则提出:第一,针对杰森诊所的案子不是他的个人私愤,撤不撤销不该由他说了算;第二,他要李要么放弃贩药、彻底退出外公药店,要么他就鱼死网破,将李的龌龊事彻底抖出去,看提姆和艾琳如何反应。最后,李选择保护提姆,同意出面指证杰森诊所,并放弃药店;交换条件是,向寅带着外公离开美国,并对提姆永远封口。双方达成协议。李则为他自己争取污点证人的资格,受到匿名保护。
之后,为防止李在他离开后动手脚,向寅将药店托付给了维维。可惜维维毫无药店经营经验,在征得向寅的同意后,他先暂停了药店的业务,打算等合适的时机再重新开张。
维维将向寅留的一份包裹转给了桑宜。桑宜打开后,在里面找到一枚U盘,一只塑料袋封着的黄色药瓶,以及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桑宜将U盘接入电脑,在一个叫作“李”的文件夹内找到了11月6日的所有照片和视频,以及向寅提到的五年前跟踪李的边角证据。文件夹外另有一份word文档,桑宜双击点开。
那是一封信——
桑宜,
谢谢你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帮我。关于你提的“交易”,我的答案是:我希望你和我结婚只是因为爱我,而不是其他什么原因。或者说,我希望(你可能觉得我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你和任何人结婚,是因为你爱他而他也爱你,而不是别的。我觉得这样你才会幸福。
维维已经跟你说了一些最近的事情。我想和你解释一下。外公让我把药店都给李,这样我可以留下来。但我不同意。李拿了药店,再雇两个给他开药的医生护士,就可以东山再起,那么你的心血、我的心血也就白费了。而你知道,一旦李成了100%股东,再想把药店拿回来,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外公的身体还是不太好。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希望能够叶落归根,我想带他回家,他会和外婆在一起。
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理解到一件事情:一个人一生会对许多的人和事抱有责任和义务,这些责任义务会相互矛盾,它们和这个人本身——不管是自私的还是理想主义的需求——也会矛盾。我还没有想清楚怎么去调和这些矛盾,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包裹里是我手上所有的证据。我们从一开始合作这件事情,我的一些做法你就是不太赞成的,而且也确实因为我的一些原因让这件事情处理起来束手束脚。现在李已经答应作证了,我走了之后,如果有需要,你可以不用顾忌使用那些证据,在你从事的法律的范畴内去做正确的事情。
我想扳倒李,还有一个原因,我总觉得世界不该让给他这样的人。但我也想明白了,如果要他受到惩罚,那么我自己也要受我的那一份。
我说过的,你不用担心我的未来。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正要和我的教授约谈。那个教授在医学院挺有分量的,分管器官移植实验室。我去找的他。他说可以让我最后一个学期写一篇论文满足学分,不影响毕业,还是拿湾区大学的学位。他还有一些朋友,可以帮我联络胡志明市的医学院。只要能够过语言关,我应该可以在那里读完医学院。
教授还跟我说外科医生是个很自由的职业,本质上不应该有国界。我以前没怎么注意过这种说法,觉得很有意思。他让我自己先想一想,说我想好了,他还可以帮我联络其他地方的医学院。不一定非得是胡志明市。我想报个语言班,补越南语的时候也补下我的中文。
其实我想了很久,我离开,对大家都好,你可以去做你喜欢做的工作(其实我都知道),也不用钉在美国(你说过你想家,想那个冬天下大雪的城市)。离开对我自己也好,我能去彻底想清楚一些问题。
我把你订婚戒指的戒圈换掉了,这样你可以当个小首饰戴一戴。如果实在不喜欢,丢掉或者捐掉也都可以。
不管怎么样,都祝你开心幸福。
——向寅/Tran
桑宜从丝绒盒子里取出一枚戒指。刻了字的银色戒圈已经换成了钴蓝色的,很衬那颗蓝宝石。冬日清晨的阳光从窗子透进来,落在戒指上也带上了一点淡蓝色,像一片细微的波动的海域……
■
飞机是下午五点的,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向寅靠着机场落地玻璃向外看,忙忙碌碌的搬运车、把行李往上甩的装卸工、挥舞着手臂的地勤人员,在硕大的飞机面前显得很渺小。看久了多出一种身不由己的挫败感。
他于是转身离开,去快餐店买了吃的喝的,回到座位处。他俯下身体,把食物递给靠在椅子上的老人。慢慢地又半蹲下来,把手臂架在老人膝盖上。他这样半伏着,像个小孩子。
“阿公,你说我做得对吗?”问的时候他也没抬头,像是自言自语。
他感到老人的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他心里的什么东西彻底揉化了。从前他觉得外公软弱,以为是他在保护老人。可外公跟他说“药店都给李吧,只要他肯让你留下来”的时候,他才明白是外公的善良和牺牲庇护了他这些年。
他红着眼睛扭过头,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落地窗外的夕阳、晚霞和天空,在这样庞大的视野之下,飞机反倒显得极其渺小了。
窗外金灿灿的阳光落在候机大厅的白色大理石地面,有种波澜起伏的质感。刚才安检的时候,他有一种奇异的感受,他终于告别了和他纠葛了十九年的那个世界,即将走向另一个世界。他想念桑宜,且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心境中想念过她。关于她的种种,在碎金的光线中不断变换图像,最后越来越清晰。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银色的环,那是一只戒托,里面刻着他和她的名字:Tranyium。
一瞬间,他感受到夕阳与天空的广阔,感受到希望和自由,感受到那份向死而生的悲壮浪漫。
■
一个月后。
向寅的出走换来了李的配合,杰森诊所的案子变得相当顺利,剪除阿片类药物交易网胜利在望。桑宜成了援助中心的明星人物——对此殊荣,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录杰森本人笔录的那天,桑宜在停车场竟然看到了李。一辆黄色出租车的窗子摇下来,李远远地冲桑宜闪烁其词地笑了笑。桑宜没有回应,掉转头离开了。
她开车去了唐人街,泊下车后沿着街道走了走就走到了曾经的药店。她在淡赭色冷冷清清的店门前驻足,忽然听到有人喊她。
提姆站在她的面前。圆脸男孩瘦了一些,嗫嚅着,“阿公的药店都关了……”“是啊,”桑宜说,“你怎么来了?”“就想着过来看看。”提姆说。踟蹰着,提姆又说起了向寅。“Tran他真的是因为要带阿公回越南吗?”“他是要带阿公回越南的。”桑宜说。“可他都被湾大医学院录取了啊,”提姆说,“而且,他和你都订婚了啊!”
唐人街的灯亮了起来,一盏接着一盏,有种传递和延续的意味。桑宜忽然体会到向寅的心意,明白他对提姆的保护。她要将这份心意延续下去。如果有一天,提姆自己明白了这些事情,那么是他的机缘,在此之前,就给他留一个更简单的环境吧。她说,“Tran是自己回去的。他希望你在这边能开开心心的。”提姆呆了呆,说,“真的啊,那我过农历年要去看他。”
“真的。”桑宜说。
一月底向寅生日的时候,桑宜一个人去了一趟他们订婚的雪场。她运气很好,竟然订到了当时的那间小木屋。下午,她到白雪皑皑的太浩湖边走了走,高大的松木抖擞着常青的枝叶,不时有积雪落在她的帽子上。天白蒙蒙的,像一个月前她在唐人街经历的那场雾。她有一种亦幻亦真的感受,觉得自己正置身于冥冥山树中。她想起向寅,彼时猛虎绕林行,当道而食,百兽噤声。而另一些时候,他又好似婴孩一般,囚于涂覆树脂的竹篮中,自不知名的上游曲折而下,辗转几个涡旋,被她打捞收留。走着走着,她又意识到,对于他的这两个印象无非是一个人对于他人关系的设想。一面是猛虎,是为生存;另一面是婴儿,是为悲悯。
她一路踢着雪,捡石子丢进湖里,又在松树下找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松果,剥着玩儿。然后就到了太阳落山,温暖的金色夕晖映在蓝色的太浩湖上,白蒙蒙的雾散去了。又过了一些时候,天开始下起新一轮的雪,她知道她的脚印会被落雪慢慢覆盖,第二天,雪地会恢复光洁平整的白色珐琅质地。
晚上,她回到小木屋,点起壁炉,听着果木霹雳剥落的响动。她想,她和向寅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向寅那看起来缜密坚固的计划,问题到底在哪里?是出在原告身上吗?是她不该在起诉杰森诊所的诉状上署自己的名字吗?是他们低估了李,或者说忽略了杰森和李的制衡?还是向寅选了自己来解决他的身份问题?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他们的每一步都是当时的最优解,可结果却是这样。
后来她想明白了,是因为他要顾及的东西太多。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对不止一人负有责任和义务,而这些责任和义务,与他自身的需求、他的理想主义,是相矛盾的。
那些他不忍心伤害的人,束住了他的手脚。他的感情和责任,成了他计划的缺口。但恰恰是这缺口,让一束光透了进来。而这束光,让他成为和李不一样的人。
他说不想把世界让给李那样的人,因此愿意接受他的那份惩罚。
可最终谁又能审判他呢?这件事情里的每个人,其实也都领受了自己的那份责罚,包括桑宜。
但责罚不应该是这件事情的终点。
提姆对她说,向寅对她是真心的。其实在刚分手的那几天里,桑宜总是回忆他们的关系,试图搜寻“真情”的证据来原谅他,后来,她不再纠结于他是否真心,只是以为可以渡他一程,然而看到他的信才知道,被救赎的是她自己。她明白向寅的意思,理清自己,比仓促结婚来得重要。
他们没有再见面,却在那封信里达成了久久的谅解。并在这样的谅解之上,最终得以寻求与过去的和解、与己身的团圆。
越南的凌晨十二点,桑宜在脸书上给向寅留了言,并发了一条祝福的短信。她看到开着的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停停走走。
原来你也想和我说说话。
桑宜用软件做了一个电子红包。过一会儿,红包会被递出去,信封会被他留下,钱被退回。就像2017年初他22岁生日那样。从那天起心意相通。
一个被已有体系排除在外、需要自己烧出一条路来的年轻男人,和一个从破碎的温室里爬出来、小心翼翼寻着方向的年轻女人。向寅说外科医生不该有国界,其实又有多少事情就该被界限固定了?他们两个人,开始过,试错过,在这之后才渐渐明晰和坚定。生命互文似的循环往复,却又在循环往复中蹒跚向前。
窗外的雪不停地落下来,簌簌的有如碎玉声。湿漉漉的雪花覆在窗玻璃上,留下一个个晶莹的六角形图案。来年春至,积雪消融,她会看到一个崭新的平原。
生活负重前行,它不会完美,但他们充满勇气。
不落雪的第二乡
番外
西贡码头1.
这是一种可能性。
2.
2018年夏末,距离向寅离开过去了六月有余。吴杰森的案子顺利进入庭审,交由另一组律师处理。
桑宜从旧金山飞去越南。
十四个小时的飞行,舷窗外的天黑下去又亮起来,桑宜一分钟也没有睡。她心里被或喜或悲或彷徨或坚定的情感充满了,一闭上眼睛,它们就像雪片涌过来。桑宜连看了三部电影,分别是:《燃烧的平原》《肖申克的救赎》和《星战前传3》。她在别人的故事里哭得稀里哗啦,把不开心的哭出来就好了。
下飞机前,她找到卫生间,拍了些冷水在脸上,又用棉球压了压眼睛。还好并没有肿得太厉害,她上了一个很淡的妆,上妆的时候,想起和向寅第一次见面。
填表,入关,在岗亭拍照核对……顺着长长的电梯向下,到行李带取了行李,桑宜在三角锥拦出的分隔带前停了停。她顺了顺针织衫的翻领,再一次拢了拢头发,才走了出去。
等候大厅里人很多,但桑宜略一张望就看到了向寅。后者背靠着信息台,也正望向她所在的位置。他面前不断有人来来往往,桑宜的视线时不时被阻断。
桑宜朝他走过去。向寅穿一件白色长袖卫衣,深蓝色收口运动裤,戴一顶鸭舌帽。见到桑宜的一瞬间,他张了张嘴,然后摘掉帽子。
他比在湾区最后一次见时明显瘦了。脸颊有些凹陷,下眼眶呈现出疲惫的青晕。他冲桑宜笑了笑,伸出手,手停了一下。他说,“行李我帮你提吧。”
“没关系,我自己来好了。”桑宜说。
“好。”
两人并肩走出机场。八月初的胡志明市很热,空气闷热潮湿,仔细嗅有种咸咸的气息,太平洋的气息。那时候是早上九点半,太阳在斜前方光芒四射,空气里有些季夏的燥热升腾起来。
向寅用Grab(东南亚网约车APP)喊了一辆出租车。
“是洲际酒店吗?”向寅向桑宜确认。
“是。”
“去洲际酒店。”向寅对司机说。
“是待两周吗?”向寅又问桑宜。
“是。”
“好。”
坐在后排的两个人同时系好安全带——在旧金山时候的习惯。
“飞机上休息好了吗?”向寅问。
桑宜摇摇头。
“那到了酒店好好睡睡。”向寅说。他朝窗外看了看,“半个小时车程。”
桑宜透过车窗,看这个城市。那是很典型的热带城市,沿途的植物有阔叶芭蕉、高高的椰子树、大红的美人蕉和翠绿色的斑竹。形态艳丽,色彩斑斓。也不知道经过哪个区域,高楼广厦与桑宜熟悉的摩登都市并没有什么区别了。过了一会儿,两旁涌出了许多摩托车,突突突冒着白乎乎热烘烘的尾气。
又过了一会儿,车速慢下来。周围换了天地,房屋矮了下去,街口串着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的长线,悬着金菊花和红旗。有些大理石外墙的建筑物,呈现出一种历史感,被车窗拖出一个长长的镜头,隔着时间,缓缓诉说过去的人和事。
“我们快到了。”向寅说。
“嗯。我想明天再回这一带看看。”桑宜说。
“可以看的东西很多,有个歌剧院,还有个邮局。”
“是西贡歌剧院和邮局吗?我来之前在图片上看到过。”
“对,我们其实有经过,但我看你看窗外很认真,就没有打扰你。”
“是没对上号。”桑宜说。
“你想去哪里都告诉我,我来计划。”向寅说。
车子停下来,前排司机回了回头。
“到了。”向寅说。
他下车,从后备厢取出桑宜的行李。桑宜接过来。两个人走进洲际酒店的大厅。账是向寅付的,他坚持。“电梯前方左转再右转。”前台的小姑娘用英文对两人说,并做了一个指方向的手势。
进电梯,小小的空间里另有一家三口,像是游客,冲他们微微笑。电梯停下,带着轻微的超重感。两人走过时幽时明的走廊,酒红的厚重地毯让一切悄无声息。推门进房间,桑宜把箱子立到墙角。向寅将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
“好好睡一觉。”向寅说。
“你请了几天假?”桑宜问。
“两周,到你走那天为止。”向寅说。
“两周?你不是说——”
“你在我就陪你,应该的。”
“不耽误事情吗?”
“你走了之后我多补一些回来就好。”
“你才开始工作几个月……”
“我和老板说了,他很理解。”向寅说。
在完成论文拿到湾区大学毕业证书后,向寅找到了一份工作。硅谷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在胡志明市开了分公司,想招一个懂技术英文又好的,向寅很顺利就拿到了聘任书。
桑宜还想说什么,向寅说,“宜,先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睡起来再说。”
说完就往门口走,手搭在门把手上。指骨分明浮起来了。瘦是真的瘦了,桑宜想。她有种去握那只手的渴望,但她并没有那样做。
向寅离开后,桑宜冲了个热水澡,换上睡衣,缩进被子里。之后的一段睡梦很是纷杂,她醒来的时候,定了一会儿神才弄清楚时间方位。
说到底,她对这次来越南,并没有完全的筹谋,也没有十足的信心。一种情感推着她向前走。那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主动又冲动,惶然又坦然。她并不能完全理解自己,却愿意张开双臂拥抱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种改变。
她给向寅发短信,发出去就显示已读,然后就收到了回复。“我在大堂了。”他说。
“那我换下衣服就下来。”桑宜说。
3.
从她说要来的那天开始,向寅每一天都处在一种亢奋又矛盾的心情里。
他收集着和她之间的回忆,总也无法跳过最后见她的那一次。那些事情让他产生一种灼烧般的不安和耻辱,挡在他面前,但他必须跨过去。
这些东西没法跟别人说,没法解释,没法接受安慰,也没有必要。只有自己慢慢消化。
“你会怪我吗?”分别后他们第一次通电话,桑宜在电话里问。
“怎么会?”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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