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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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家刘家同一桌。一维哥哥玉树地站在红地毯的末端,或者是前端?一维哥哥穿着燕尾服,整个人乌黑到有一种光明之意。西装外套的剑领把里面的白衬衫削成极尖的铅笔头形状。她们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那燕尾很想要剪断红地毯。新娘子走进来了,那么年轻,那么美,她们两个的文字游戏纷纷下马,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就像一个都市小孩看见一只蝴蝶,除了大喊「蝴蝶」,此外便没有话可说。许伊纹就是这样:蝴蝶!新娘子走过她们这一桌的时候,红地毯两侧的吹泡泡机器吹出泡泡。她们仿佛可以看见整个高广华盖的宴会厅充满着反映了新娘子的身影的泡泡。千千百百个伊纹撑开来印在泡泡上,扭曲的腰身像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千千百百个伊纹身上有彩虹的涟漪,慈爱地降在每一张圆桌上,破灭在每个人面前。一维哥哥看进去伊纹的眼睛,就像是想要溺死在里面。交响乐大奏,掌声如暴雨,闪光灯闪得像住在钻石里。她们后来才明白,她们着迷的其实是新娘子长得像思琪。那是她们对幸福生活的演习。

结婚当晚的洞房就是老钱先生太太下面一层。买一整层给俩人,两户打通。一维在洞房当晚才给伊纹看求婚时的绒布盒子,装的是镶了十二颗粉红钻的项链。一维说,我不懂珠宝,我就跑去毛毛那儿,说给我最好的粉红钻。伊纹笑了,什么时候的事?第一次见面,我看到你包包里东西都是粉红色,就跑去找毛毛了。伊纹笑到合不拢嘴,你常常买钻石给见面一次的女生吗?从来没有,只有你。伊纹声音里都是笑,是吗,我怎能确定呢?你可以去问毛毛啊。伊纹笑到身体跌出衣服,毛毛毛毛,到底是哪里的毛?一维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摸上去。毛毛,不不,你坏坏。伊纹全身赤裸,只脖子戴着钻鍊,在新家跑来跑去,鞠躬着看一维小时候的照片,插着腰说这里要放什么书,那里要放什么书,小小的乳房也认真地噘着嘴,磙到土耳其地毯上,伊纹摊开双手,腋下的纹路比前胸更有裸露之意。伊斯兰重复对称的蓝色花纹像是伸出藤蔓来,把她绑在上面。美不胜收。那几个月是伊纹生命之河的金沙带。

许伊纹搬进大楼的第一组客人是一双小女生。婚礼过后没有多久就来了。怡婷讲的第一句话是:一维哥哥前阵子老是跟我们说他的女朋友比我们懂得更多。思琪笑疼了肚子,喔,刘怡婷,我们大不敬。伊纹马上喜欢上她们。请进,两位小女人。

一维哥哥跟伊纹姊姊的家,有整整一面的书墙,隔层做得很深,书推到最底,前面摆着琳琅满目的艺术品,从前在钱爷爷家就看过的。琉璃茶壶里有葡萄、石榴、苹果和苹果叶的颜色,壶身也爬满了水果,挡住了纪德全集。窄门,梵谛冈地窖,种种,只剩下头一个字高出琉璃壶,横行地看过去,就变成:窄,梵,田,安,人,伪,如,杜,日。很有一种躲藏的意味。也有一种呼救的感觉。

许伊纹说,你们好,我是许伊纹,秋水伊人的伊,纹身的纹,叫我伊纹就好啰。思琪和怡婷在书和伊纹面前很放松,她们说:「叫我思琪就好啰」,「叫我怡婷就好啰。」三个人哈哈大笑。她俩很惊奇,她们觉得伊纹姊姊比婚礼那天看上去更美了。有一种人,像一幅好画,先是赞叹整体,接下来连油画颜料提笔的波浪尖都可看,一辈子看不完。伊纹见她们一直在看书架,抱歉地说,没办法放太多书,要什么她可以从娘家带给她们。她们指着书架问,这样不会很难拿书吗?伊纹姊姊笑说,「真的打破什么,我就赖给纪德。」三个人又笑了。

她们从女孩到青少女,往来借书听书无数次,从没有听说伊纹姊姊打破过什么东西。她们不知道,每一次把手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拿下沉重的艺术品,小心拖鞋小心地毯,小心手汗小心指纹,是老钱太太罚伊纹的精致苦刑。她的罪不但是让老钱太太的儿子从一堵墙之隔变成一面天花板,更是因为老钱太太深处知道自己儿子配不上她。那时候伊纹姊姊还成天短袖短裤的。

结婚不到一年一维就开始打她。一维都七点准时下班,多半在晚上十点多接到应酬的电话,伊纹在旁边听,苹果皮就削断了。一维凌晨两三点回家,她躺在床上,可以看见锁和钥互相咬合的样子。凭着烟味酒味也知道他走近了,可也没地方逃。隔天傍晚下班他还是涎着脸跟她求欢。新的瘀青是茄子绀或虾红色,旧的瘀青是狐狸或貂毛,老茶的颜色。洗澡的时候,伊纹把手贴在跟手一样大的伤上面,新的拳脚打在旧的伤上,色彩斑斓得像热带鱼。只有在淋浴间,哭声才不会走出去,说闲话。晚上又要听一维讲电话。挂上电话,一维换衣服的时候,她站在更衣室门外,问他:「今天别去了,可以吗?」一维打开门,发现她的眼睛忽明忽灭,亲了她的脸颊就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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