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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力气。」「我知道,医生要你好好休息。」「不是,手,我是说手,请你放开我,我没有力气抽出来。」「伊纹。」「放开我,求求你。」「那等等我还能牵你吗?」「我不知道。」「你不爱我了吗?」「一维,你听我说,刚刚在梦里我就知道宝宝没了,或许这是注定的,我也不希望宝宝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宝宝很好,宝宝为我好,宝宝让我回到一个人。你懂吗?」「你要离婚吗?」「我真的没有力气了,对不起。」伊纹用无光的眼睛数天花板的磁砖。屋外的鸟还在叫,像学生时期站在校门口,男校男生经过的口哨。她静静听着一维走出去,在走廊上又是哭又是吼。
伊纹主动打电话给思琪。喂?啊,琪琪,终于有一天是我听你喂了,我好开心。思琪想起每一次打电话回伊纹家,伊纹姊姊喂一声都像是从前朗读的样子。琪琪,你们考得如何?对不起,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比较委婉的问法。成绩出来了,我们两个大概都可以上文科的第一志愿,如果嘴巴没有突然在面试官面前便秘的话。她们都笑了。那就好,亲爱的,你们考试我比当年自己考试还紧张。姊姊呢,姊姊好吗?伊纹极慢地说了:「琪琪,我搬出来了,我流掉一个宝宝了。」思琪非常震惊,她知道伊纹把搬家跟流产连在一起讲是什么意思。思琪也知道伊纹姊姊知道她一听就会懂。伊纹抢先开口了,我没事的,真的没事,我现在三餐都吃蛋糕也可以。
伊纹听见思琪在啜泣,她在电话另一头,也可以看见思琪把手机拿远了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思琪说话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看板?姊姊,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姊姊,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思琪哭得字跟字都连在一起,伊纹也可以看见她涕泪满脸,五官都连在一起。
思琪正在李国华的公寓里,盖上手机背盖,她听见隔壁的夫妻在做爱。妻子哼哼得像流行歌,歌手花腔的高潮。她听着听着,脸上的眼泪被隔壁的声音塞住了,她不觉得秽亵,只觉得满足。或者当然是在等老师的缘故。静静喝起了柳橙汁,写起日记。铝箔包里掺了丝丝柳橙果肉的浓缩还原果汁,就像长得好看这件事一样,是赝品的乡愁,半吊子的田园诗,装模作样,徒劳。隔壁的男声女声突然一瞬间全都没了,女人的啊声断在半空中。原来只是在放色情电影。思琪觉得惨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指出她人生的荒唐。她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时间不是直进的,她的时间是折返跑的时间。小公寓到小旅馆,小旅馆到小公寓,像在一张纸上用原子笔用力地来回描画一个小线段,画到最后,纸就破了。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天色像死鱼翻出鱼肚白,怡婷竟还趴在客厅大桌上写作业。她打招呼而怡婷抬起头的时候,可以看见怡婷眼睛里有冰川崩落。怡婷把笔停住,说起唇语,笔顶吊着的小玩偶开始哆嗦:「You smell like love.」干嘛躲在英文里?思琪有点生气了。你回来了啊。怡婷说完便低下头。你不看着我,我们要怎么讲话?思琪开始指画自己的嘴唇。怡婷突然激动起来:就像大部分的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说话,而全部的人都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我与你有一条隐形的线索,我也矜持,也骄傲的──「你们」呢?「你们」有自己的语言吗?蒙住他的眼二选一的时候,他会选择你,而不会选成我吗?他可以看穿你的脸,知道你今天是头痛而不是胃痛,他做得到吗?思琪瞪直了睫毛:你到底是嫉妒我,还是嫉妒他?我不知道,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小时候我们都说不学语言,可是「我们」之间不是语言还会是什么?「你们」之间不是语言难道是什么?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好孤单,每次你回家,就像在炫耀一口流利的外语,像个陌生人。我不相信你这个理论,我在「那边」只有听话的份。听话本来就是学习语言,就像文革时的标语和大字报。你说对了,这正是文革,我在「那边」的愿望就是许愿,梦想就是作梦。我不想跟你辩论。我也不想跟你辩论。怡婷继续唇语:老师跟师母在一起那么久,他一定见过或想见过师母痛苦的表情,虽然残忍,但是我必须说,他是比较负责任的一方,他摸过底才做的,但是我们是从未受过伤地长大,我好疑惑,你现在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快乐,又前所未有地痛苦,难道躲在「我们」的语言背后,也不能解脱吗?思琪露出踏进被洗劫的家的表情:你要我诉苦吗?如果有苦的话,对,但是,如果你觉得只有你跟老师在一起才有可能演化出语言,那只是你没看过我跟老师单独在一起的样子,或是你没看过他和师母在一起的样子,我猜整栋大楼都掉到海里他也只会去救晞晞。思琪摇头。没有苦,但是也没有语言,一切只是学生听老师的话。怡婷开始夸饰着嘴型,像是她的言词难以咬碎:这样很吊诡!你说你既不嫌恶也没有真爱吗?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这不是你来决定的。你明明就爱他爱得要命。我没有。你有。我没有。你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骗不了我,你们太明显了,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什么?真爱的味道。你说什么?你全身都是,色情的味道,夜晚的味道,内裤的味道,你全身都是内裤。你闭嘴!指尖的味道,口水的味道,下体的味道。我说闭嘴!成年男子的味道,精──精──精液的味道。怡婷的脸像个辽阔的战场,小雀斑是无数闷烧的火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羡慕什么,你好残忍,我们才十三岁啊──思琪放声大哭,眼泪渐渐拉长了五官,融蚀了嘴型。怡婷真的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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