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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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这段话,连同后面的那一连串伊纹对于怡婷的教诲,或许是作者奕含书写的动机,来自于真实世界的故事、恶意,而这本书的书写,本身就是一种知识传递的可能。相较于受害者,我曾经很害怕「幸存者」这个词,从刚开始认识强暴,认识一切关于性暴力的理论后,我一度很害怕使用这个词,原因倒是无他,因为我们几乎不会使用这个词去指涉其他种犯罪的受害者,你不会这样说被偷被抢或是被打的人,当用到幸存这个词时,仿佛都是在描述一种屠杀,像是校园枪击、恐怖攻击等。我害怕使用这个词,不是因为它太大而失真,而是从整个社会的谋害中活下来,除了幸存,没有更好的字眼,太确实,让人害怕的确实──身为一个女人,想逃避的确实。

因为,幸存的何止是遭受过性暴力而活过来的人,怡婷,正如同每一个女人活过的轨迹一般,即使不是亲友,即使未曾切身,当我们看着新闻报导,看着批踢踢八卦版,看着奇摩新闻下方的评价,看他们如何继续与施暴者一起施展性暴力时,才突然深吸一口气,啊原来我今天又侥幸地活下来了。

我相信奕含这本书写得极其痛苦,我无法在序中更多提供一些什么,更无法提供怎样的安慰。唯一只能感谢她,在这一刻,让我们一起幸存于这个时空,拥抱那些被社会谋杀了的女人们的思绪与感受,牢记这些感受,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后记

「等待天使的妹妹」,我和B结婚了。

我常常对我的精神科医师说:「现在开始我真不写了。」

高中毕业八年,我一直游离在住处、学校与咖啡馆之间。在咖啡馆,戴上耳机,写文章的时候,我喜欢凭着唇舌猜测隔壁桌的客人在谈些什么。猜他们是像母子的情侣,或是像情侣的姊妹。最喜欢自助咖啡厅,看前一秒还对着智慧型手机讲电话讲得金牙都要喷出来的西装男人,下一秒走一步看一脚地端咖啡回座位。一个如此巨大的男人,被一杯小小的咖啡收束起来。那是直见性命的时刻。我往往在他脸上看见他从前在羊水里的表情。我会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

我永远记得高中的那一堂下课。我们班被学校放在与「别班」不同的大楼,我走去「别的」大楼,等那个从国中就喜欢的女生下课。大楼前的小庭院密丛丛种着榄仁树,树下有黑碎白末硅矿石桌椅。桌椅上的灰尘亦有一种等待之意。大约是夏日,树叶荣滋得像一个本不愿留长发的英气女孩被妈妈把持的丰厚马尾。太阳钻过叶隙,在黑桌面上针孔成像,一个一个圆磙磙、亮晶晶地,钱币一样。我想起国中时放学又补习后我总传简讯给她,一去一返,又坚持着她要传最后一封,说这样绅士。一天她半生气半玩笑说,电话费要爆炸了。我非常快乐。我没有说的是:我不愿意在简讯里说再见,即使绝对会再见也不愿意。那时候就隐约明白有一种爱是纯真到甚至可以计算的。

抬起头看榄仁树,可以看见肥厚的绿叶相打闹的声音。和入冬脚下黄叶窸窸窣窣的耳语终究不同,夏日绿叶的嚷闹有些无知。国中时,为了考进第一志愿资优班,我下课时间从不下课,总是钉在座位上解题目。她是个大鸣大放的人,一下课便吆喝着打球,我的眼睛钉在式子上,她的声音夹缠着七彩的荷尔蒙钻进我的耳孔,然而我写下的答案还一样是坚定、涅盘的。她的声音像一种修辞法,对衬我僵硬的驼背,有一种苦行感。风起时,榄仁树的香味嘘进来,和早餐吃的数学题和三明治做了多项式火腿蛋榄仁三明治,我的七窍袅袅哼着香。望进去她们的班级,粉笔在黑板上的声音像敲门。讲台下一式白衣黑裙,一眼仿佛人山人海,分不清楚谁谁。可我知道她在里面。我很安心。望另一头望去,是排球场。球场的喊声像牧犬和羊群,一个赶便一群堆上去。我想起她打球的样子,汗水沾在她的脸上,我都不觉得那是汗水,而是露珠。那丰饶!当天说了我没办法再等她了。以为闹个脾气,卖个自尊。当时不知道是永别。

那天,你跟我说你的故事。我逃命一样跑出门,跑去平时写文章的咖啡厅,到了店门口,手上不知道怎么有电脑。整个季节当头浇灌下来,像汤霜刑,抬头看太阳,像沉闷在一锅汤底看汤面一团凝聚的金黄油脂。被淫烫之际我才发现整个世界熊熊燃烧的核心题旨是我自己。自动地走进店里,美式咖啡不加奶不加糖,双手放上键盘,我放声痛哭。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时候还想写。后来我有半年没有办法识字。丑恶也是一种知识,且跟不进则退的美之知识不同,丑恶之知识是不可逆的。有时候我竟会在我跟B的家里醒过来,发现自己站着,正在试图把一把水果刀藏到袖子里。可以忘记丑恶,可是丑恶不会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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