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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赵顼并未因欧阳芾表现出对青苗法的质疑而愤怒, 大抵诸如此类的谏言他已从臣子那里听了不少,他更愿意相信欧阳芾不惜违背丈夫之意也要犯颜直谏的举动乃出自忠心与公心。
他喜欢并欣赏这样的人,他希望推行新法的阻力减小, 又不希望人人奉扬新法,使他无从得知外界真相。
故他让欧阳芾静心调养,待她稍稍好转, 又问过她一次当日未竟之言。
欧阳芾如实道来。
赵顼确实听了进去, 且就此与王安石认真商议过。
“豪强官绅深嫉青苗法, 朕诚知之,然贫弱小民亦受其害, 是否证明法令有失妥善?”
彼时王安石回道:“陛下所言弊端,非法之弊端,乃人之弊端。青苗法于各州县执行效力不一,原在部分官员上下其手, 玩弄伎俩, 从中牟利, 陛下非宜质疑法令, 而当谨慎择取官员,选核人才。”
欧阳芾反映的情状,原因何在王安石心知肚明, 朝中官员或自命清高, 不肯协助新法,或暗谋私利,不理百姓生死,此所以人才不足缘故。
王安石情愿之后暂停青苗法, 便是认识到此时尚不具备令新法完全成功的条件。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是介卿。」
回过头来, 再忆起这句话, 王安石承认自己的确曾经强求。那也已是许多年后了。
令人叹惋的是,元丰年后,赵顼亲自主持变法,却难具有王安石长年地方任职积攒下的经验与见识,更出于身份地位的不同,他们之间的理念到底是偏离了。
*
欧阳芾将养稍许,当日便随王安石一同回了家。
归了家后她也未闲下,过了没两日,便见一波接一波仆役抱了箱子往宰相宅邸里送。
欧阳芾指挥着下人将箱子暂搁于西北角几间厢房,王安石观着她收拾那些旧物,问:“缘何将之搬来?”
“叔父说了,旧宅子里的东西我想要的悉数予我,”欧阳芾笑眯眯展开一卷书册,“看,《伤寒杂病论》抄本,据说是孤本,内容较市面上的全了不少。”
王安石情不自禁接过,翻阅数页,果如她所言。
“叔父那里藏了好些孤本古籍,我尚未来得及细察,仅先搬了来,”欧阳芾拍拍衣衫灰尘,自箱旁站起,“喜欢么?”
讨赏似的语气。她去趟京中旧宅,旁的古董玩物、稀珍字画未拿,倒把欧阳修数千卷藏书挑挑拣拣携了来,王安石唇侧牵起:“嗯。”
他自然知是为他。
又道:“无需急于一时,慢慢收拾即可。”
欧阳修生前非但博览群书,更喜提掖后辈,桃李满天下,数十年的藏书若可传与后人,继续发挥功用,想来亦为其所愿。故王安石未作拒绝。
“还有叔父的文稿,”欧阳芾打开另只箱子,拾了几张墨笔书满的纸页,拂去皱褶,“在京住了好多年,手稿俱搁这边了,本说待我回京后——”
忽地顿住,“......替叔父运回颍州。”
声音沉寂下去。
“文垂千古,德芳后世,欧阳公一生当无遗憾,”王安石安慰道,“倘其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为他悲戚哀切,以泪洗面。”
“我没有流泪。”欧阳芾道。
“是么,”王安石注视着她的眼眸,“便是在我看不见之处,也莫悲伤才好。”
欧阳芾长睫微眨:“介卿怎知......”
“我同欧阳棐往来过信件。”
“他竟未告诉我,”欧阳芾猛然醒悟,怪不得欧阳棐老跟她言王安石想她,她还疑惑为何他如此笃定,“太过分了,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
“是我让他勿与你提起。”王安石道。
“为何?”
“难道你知晓后,会同我实言么。”
“我不是不想介卿担心嘛。”
“反是你有理?”
欧阳芾嬉皮笑脸:“反正往后和介卿待在一块,也瞒不了介卿了。”竟有几分遗憾之意。
“介卿,我想将叔父的文稿编纂成集,”她道,“官家答应我,编纂毕的文集会收藏一份于馆阁,你说好不好?”
这是项大工程,数十年的文章诗词,兼墓志、碑文、书信、题序诸多篇章,分门别类、修订拾遗,需耗大量精力。
“你愿意,自然好,”王安石道,“可需我帮你?”
“暂时不需,需要时再找介卿。”欧阳芾爽快道,“对了,官家还答应了我件事,关于介卿的。”
“何事?”
“秘密,现下还不能告诉介卿。”欧阳芾故意吊他胃口。
“......你同官家的秘密?”
“嗯,”欧阳芾颔首,“放心,与新法无关。”
“我未作此想。”王安石解释。
“介卿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素以调侃他为乐,欧阳芾欢快笑起来。
*
“所以,这是甚么?”
院子一角,几人围聚于阶梯状的四层漏壶前,水流自高至低徐徐下漏,最低一层飘着浮舟,舟上竖刻漏箭。
“此为我自创浮漏,乃以燕肃之‘莲花漏’加以改进而得,”沈括略抬臂,向欧阳芾介绍道,“此一层为求壶,作供水用,其下为复壶,复壶之下为建壶,水位积至复壶侧面漏嘴即溢向废壶,如此可使复壶中水位恒定,从而使流速恒定。”
“原来如此!”欧阳芾恍然大悟,“水压恒定,刻漏流速方稳定,报时方才准确。”
“水压?”沈括及其妻子张氏异口同声。
“便是存中所言水位影响流速之因。”欧阳芾向几人大略解释,又辅以现实例证。
沈括身后,原本默默无言、仅听三人攀谈的男子笑道:“无怪此前沈司监言,欧阳夫人定能瞬间领会他意。”
“咦,存中这么看得起我?”欧阳芾弯眸。
沈括摸头:“当是夫人看得起括才是。”
“存中不必谦虚,其实我仅是个半吊子,存中才是我们的大科学家。”欧阳芾不吝夸赞道。
沈括于去岁守丧期满回到汴京,升任太子中允、中书省刑房检正官。
由于其天文学方面才能深湛,不久前赵顼令其提举司天监,负责观测天象,钟鼓漏刻,写造历书等事。
欧阳芾受沈括之妻张氏邀请,家宴闲话之余,顺带观赏沈括新发明的各种仪器。
“司天监里的日官皆多庸碌之辈,非但不识天文数法,更冥顽不灵,迂腐守旧,我欲荐朴之入司天监协助我修订新历,竟遭僚辈反对。”习惯向欧阳芾倒苦水,沈括喋喋不休道,“好在我已罢了数名尸位素餐的官员,更添一批新进士子,假以时日,应可为朝廷培养些许粗通天文历算之人。”
“僚辈反对么?”欧阳芾抓住重点,目光不觉循向安静坐于一旁的目盲文士。
文士看上去三十余岁年纪,头戴软巾,身着粗布儒袍,平和朴素的面容上是双始终闭阖的眼眸。
自方才起便鲜见他发言,许因其目盲缘故,欧阳芾却未忽略他。
“夫人不知,卫先生可口诵乘除,分毫不错,还可心算推知古今日食月食。”张氏道。
“如此厉害?”
“四年前,司天监依照旧历推算七月十五将有月食,朴之心知旧历误差甚大,曾写信与司天监陈述此事,至七月十五,果无月食出现。”沈括道,“我得知朴之之才,望他为朝廷效力,然——”
“在下目不能视,且出身微寒,为官宦之门不喜也属情理之中,沈司监毋须为在下不平,”卫朴淡淡一笑,“司监赏识举荐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至于旁人冷眼,在下早已习惯,无所奢求。”
据沈括解释,卫朴家境贫寒,常年白日耕作、夜里读书的习惯使其双目受损严重,年纪轻轻便失了光明,此前于楚州北神镇一所破庙卖卦为生,然其自幼喜好钻研天文历法,精于数算,人莫能比。
“目不能视又如何,”欧阳芾正色,“双目健全之人便能看得更清么?”
卫朴微微一愣。
“出身微寒又如何,斗鸡走马的浮贵子弟便于四方有益么?当今官家乃英明之主,选用人才不拘一格,若知遗漏了卫先生这等不世出的宝藏,定会捶胸顿足,憾恨无穷。”
欧阳芾一番话自然流畅,熟悉她的沈括与张氏已然掩唇窃笑,倒是初次识她的卫朴惊讶间生出几分诚惶诚恐。
“夫人谬赞......”
“没有谬赞,”欧阳芾道,“话说回来,我还是头回遇见擅心算者,你可心算多大的数?”
卫朴抿唇:“夫人但说数字,在下即可为夫人解答。”
欧阳芾便随意报了两个数,令做减法,卫朴不假思索答了,又报两个数字相乘,卫朴略一思索,仍答了。
拿算盘拨过一遍,果然无误。
又问天文历法知识从何习得、日食月食如何推算等等,卫朴皆条理清晰,一一答她。
待送别欧阳芾后,沈括回屋,视向依旧古井无波的卫朴,抄袖笑道:“欧阳夫人在考你呢。”
卫朴摇了摇头,淡笑道:“沈司监今日邀在下前来,原是用意在此。”又歉疚道:“欧阳夫人天真率直,不该如此利用她。”
“夫人欣赏人才,必不以为这是‘利用’,”沈括道,“况朴之既怀真才实学,宜为朝廷所纳,欧阳夫人与王相皆不以门第论人高低,朴之若能得其青睐,当为好事。”
卫朴沉吟少许,道:“据闻欧阳夫人擅描山水,可惜......却是无缘一见。”
欧阳芾果将卫朴之事告诉王安石,且言自己亲自面试,保证质量。
“介卿若不放心,可以‘二面’。”
王安石笑了:“好,我会留意。”
后经王安石与沈括推荐,卫朴得以入司天监主持修订新历《奉元历》,三年后成历颁布,施行达十八年之久。此刻暂略不表。
欧阳芾向王安石推荐罢卫朴,忆起之前王安石提及的数名学生,便询问他们目今于何处当职。
王安石言,龚原、陆佃皆已受命为国子直讲,目下在京担任学官,至于郑侠,“......他对新法怀有异议,拒绝受任。”
欧阳芾微怔,笑道:“人各有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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