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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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下了几天雨,平日村子里的路上尘土有四指厚,踩下去脚面就没有了,水一泡却全黏成了胶,谁只要出门,鞋上都是带两坨子泥,回到硷畔了,就把脚往能蹭的地方蹭,石头上,白皮松树根上,磨盘基和井台沿,都蹭的是泥。硷畔上肮脏就肮脏吧,可气的是堆在厕所边的苞谷秆垛是湿的,豆秆垛也是湿的,一日三顿,黑亮爹做饭就难场了,湿湿柴禾半天起不了焰,黑烟黄烟地从窑门里往出冒,像是在硷畔上流水,烟水不往低处流,后来就沿着门窗的崖壁往上爬,爬到崖头了,空中便一团灰白。

猴子额颅上缠上了一块破布,哭声拉长着喊老老爷,脚上两坨泥疙瘩使他不能弄脏老老爷的窑,或者是老老爷压根没允许他进窑,就钻在葫芦架下,给老老爷说委屈。他在说村里的王结实死了十年了,王结实没死前没找下媳妇,老是向他爹要媳妇,而王结实死了十年了,王结实的爹却接连做了三次梦,王结实还在恨爹,向爹要媳妇。王结实的爹就想给儿子办个阴婚,托他在别的村里打听有没有死过没结过婚的姑娘,可以出钱把尸体买来埋在王结实的坟里。他是打听了一圈,还没打听到哪个村里有死了的黄花闺女,偏就在前几天,他路过金锁媳妇的坟前了,一股子风刮过来,他打了个冷战,浑身的不舒服,骂道:你活着的时候不理我,你成鬼了却要害我?!忽然想到王结实的爹给他的托付,就说:你再害我,我把你挖出来让你和王结实成阴婚去!没想金锁正好到他媳妇坟上来,就和他打了一架,把他的额颅都打烂了。老老爷好像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倒训斥他要偷挖人家媳妇的尸体哩,金锁打得应该。猴子就一阵子咳嗽,却喊:黑叔,黑叔,你是熏獾啊?!黑亮爹从窑里出来,用围裙擦着眼睛,说:呛着你啦?今晌午在我这儿吃,我给蒸土豆哩!猴子说:我这不是吓唬一下鬼么,犯不着他下手那么狠呀,他把我额颅打烂啦!老老爷从窑里出来,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他是戳了你几拳头,你也踢了他两脚,你用头去撞他,他一闪身,头撞在树上,那不是额颅烂了,只是一个青疙瘩吧。猴子说:这……老老爷,老老爷!老老爷说:我不是你一个人的老老爷么。猴子拧身就走,甩了一下脚上的泥坨子,没想把一只鞋却甩出去了。老老爷说:把头上那破布摘了!

猴子在磨盘下捡了他的鞋,干脆不穿了,从硷畔上走去。烟雾还在弥漫。我坐在窑门口,一直看着烟,就觉得我在焚烧自己,我就是不起焰只冒烟。黑亮爹不好意思地给老老爷说:柴禾都湿着哩。老老爷却说:谁不起烟呀?烟到高空,那就成了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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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黑家没有镜子,那个相框被我撞碎玻璃后,我再没有照过我自己。而有一天,我靠在手扶拖拉机上,拖拉机上有倒后镜,我偶然在镜子里看到了我,从那以后,我一靠在拖拉机上便在倒后镜里看我。这举动黑亮爹发现过,老老爷发现过,来硷畔的一些村人也都发现过,我并不在意他们发现过不发现过,但我每一次在倒后镜里看到了我,我就丧一次气:我本是多白嫩的脸,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可现在头发干焦得像荒草,皮肤黑黄,目光凶狠,这哪儿还是我呢,镜子是我的鬼!我便抓一把土把倒后镜糊了。可是,我糊一次,再去拖拉机那儿,倒后镜又明亮了。我以为是黑亮擦的,又觉得不对,黑亮已经十多天没去镇上、县上进货了,他近日修缮杂货店的屋顶,早出晚归,压根就不知道我把倒后镜糊了。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了是老老爷在擦倒后镜,他是外出时经过拖拉机就不经意地用袖子把倒后镜擦了。

擦就擦吧。我又一次靠在拖拉机上看着那倒后镜,村里的拴牢来喊瞎子,他家在为他爹箍墓的,让瞎子去帮着运砖,瞎子应允了,却先给猪喂了食,又给毛驴槽里添了料,然后就在他的窑前仰头站着一动不动。拴牢说:你发啥瓷哩?老老爷说:他敬天哩,你甭催。拴牢说:没见他烧香么。老老爷说:没烧香,看看天也是敬么。拴牢就冷笑道:他看天?他能看见天?!老老爷说:天可是看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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