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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狗说:“我看里边装的啥?”
爹说:“还能有啥?七星峡打仗,一次下六个饺子,身上都背个磨扇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既然死了,掀下水咱们快走吧。”
金狗却将麻袋打开,提角儿一倒,骨碌碌滚出一个人来,是田中正!田中正是田老六的
外甥,任两岔镇公社副社长。矮子画匠先前与田姓一家人为自留地畔争吵,田中正偏向过本族人,硬判他不是,若得他一身是口,冤不能诉,背地里只是咒骂:呸,身为副社长,明镜不能高悬,枉做政府官员!矮子的好恶当然不能左右田中正的官运,但从此是大大地敬而远之了。现在田中正被人下了饺子,惨是够惨的,但人已死,奈何不得,就要逃离是非之地。一边掉头走,一边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你你找谁去!我们捞你一个尸首,也是尽了乡邻qíng分,怪不得我们没送你回家了!”
金狗却在后边喊:“爹,他还活着!”
矮子一时骇绝,趔趄返来,手在田中正的鼻下试了,果然有一丝热气。父子俩解了绳索,掐了人中,活动手臂,揉搓胸口,田中正yīn里回阳,气息渐盛,哇哇向外吐水。金狗就抓了双腿,倒提着抖动,泥水又吐得一地,田中正的一双小眼睛睁开了。
田中正在锥子岩下躲了一天,半夜子时,由家人悄悄背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三天后,白石寨又一场武斗,双方死了许多人,且到处传说田中正也死了。家人就将计就计,在锥子岩下的州河里祀烧酒,撒yīn钱,gān一口白桐木棺具装了死者生前的衣服下葬了。下葬那天,村人都站着看,孝子婆娘穿了拖地的麻衣,头上缠了孝巾,一直遮过面颊,哭得长一声短一声的凄惶。就在这婆娘揭了孝巾稍稍向旁边一瞥,瞥见了远处目瞪口呆的金狗,哭声一住,立即又撕肠裂肚地号啕,低声却催抬棺人急步去了墓地。
这天夜里,金狗和爹已经睡下,门被人轻轻敲响,进来的是田中正的老婆。这女人让点了灯,却用被单蒙了窗子,从怀里掏出三百元来,放在炕席上。说:“画匠大哥,金狗贤侄,我家掌柜的事多亏了你们!现在外边都知道他死了,能不能保住日后的安闲,也就只有你们和我家了!”
金狗当下黑封了脸,说:“你小看人,能救他出来,就不会再害他死去!”立眉竖眼的好像受了侮rǔ。
田中正的老婆一脸尴尬,忙千解释万表白息事宁人,矮子就将钱塞给她,让给田中正回话:金狗父子不是这一派,也不是那一派,一张嘴除了寻着吃,不会说三道四。救人的事,往后一笔了了,我们不会记着曾经救过一个人,田中正也不要记着曾经被人救过。
又一年,武斗平息,社会上收缴枪支械具,田中正突然出现。他整整在家中地窖里藏了十多个月,头发全然灰白,脸也嫩白如妇人。两岔镇的人大哗,问其怎的死去复活?田中正笑而不宣,金狗和爹也绝口不提。后,天下平静,田中正又官复原位,已经从学校毕业返乡的金狗依然是金狗,上山砍柴割糙,下河摸鱼捉鳖,爹拗不过,开始了摆船撑排,见了田中正,有话则说,无话则避,不卑不亢,刚正独立。
一日,金狗正在船上和韩文举用火烧白条子鱼吃,田中正穿得新鲜要往公社去,一上船问金狗:“你爹好?”
金狗说:“好。”
田中正将一盒锡纸香烟掰开,撂给金狗一支,韩文举一支。金狗把自己的一支别在韩伯的耳朵上。韩文举一边让着烧好的鱼,一边说:“社长的头发怎么又黑了?”
田中正说:“染的。”
韩文举又说:“怕不是染的!世事就是这样,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贵人还是吃贵物,崽娃子到底吃饸饹。大难不死,必是有后福的!”
田中正不为鱼ròu所馋,也不为奉承所感,眼睛一直瞅着金狗,又问:“金狗今年多大了?”
金狗说:“十六。”
田中正说:“十六了懂得媳妇了,你爹给你定下谁家女子?”
金狗摇头,一篙点在岸上的石头,船嗦嗦嗦地顺一条铁丝溜到河心。正是huáng昏,太阳在河下游的水里将坠,水和天的jiāo界处,上边一个红的圆圈,下边一个红的圆圈,连结成耀眼的八字。
金狗说:“哎呀,世上真有两个太阳哩!”
三年后的冬天,金狗应征参了军。金狗盼望有仗打,他不怕死,可以去当英雄,但驻军在甘肃天水,一呆五年,先是当小班长,后到营里当通讯gān事。和平年代没仗打,谋算报考军事学院,将来做个威风的军官,复习了许多功课。但是,逢上裁军,这一年就复员了,五年前从州河出去逛了许多世面,五年后又回到州河。
州河现在却不是往昔的模样了。
州志上记载:州河源于秦岭南坡羊家沟,一棵枯树下冒了一个泉眼,指头般粗细。但正因为流动是河的出路和前途,这股水并没有gān涸,一路汇聚而下,竟经过陕、豫、鄂三省,于湖北均县入汉江时已浩浩淼淼,不可一世。这千百华里的水路,自明清时,由襄樊到州城就通商船,但往后沧桑变化,河水愈来愈小,河岸上的长坪官路越拓越宽,商船就渐渐消失。金狗五年前走时,河里只有梭子船,老鸭船,鸭稍船,小鳅子,数年里上游植树造林,又修了无数大小水库,流量顿减,荆紫关的鸭稍船行到白石寨就再不上驶了。仙游川村前的渡口上唯有韩文举还守着那只船,日日摆过去,渡过来,别的船都搁在河崖下的gān滩上,风chuī日晒,裂成碎片,钉子也被孩子们扒去卖作废铜烂铁了。
州河两岸的人大致结束了水上的生活,重新分得土地,就专注伺弄庄稼。难得几年的风调雨顺,五谷有收,温饱已经保障,这正是数百年间最安生平和的光景。
金狗爹已经很老了,身子越发矬矮。不静岗上的寺院,“文革”中摧毁的佛堂重新修起,塑了神像,他又趴在大梁上用五彩的笔涂色绘画。画是拙劣的,但态度十分庄重,每每画到困处,痴眼看一看大梁下心平气和端庄威严的佛爷,心里就祈祷:佛爷大慈大悲,我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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