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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这些了,说了我就心跳,浑身起jī皮疙瘩。因为我很快被人发现了,挨了重重的一脚,白家人闻讯出来,将我一顿饱打。我的一生,最悲惨的事件就是从被饱打之后发生的。我记得我跑回了家,非常地后悔,后悔我怎么就gān了那样的事呢?我的邻居在他家的院子里解木板,锯声很大,我听见锯在骂我:流氓!流氓!流氓!我自言自语说:“我不是流氓,我是正直人啊!”屋子里的家具,桌子呀,笤帚呀,梁上的吊笼呀,它们突然都活了,全都羞我,羞羞羞,能羞绿,正直人么,正直的很么,正直得说不成,那正直么,正直得比竹竿还正,正直得比梧桐树还正么!我掏出裤裆里的东西,它耷拉着,一言不发,我的心思,它给bào露了,一世的名声,它给毁了,我就拿巴掌扇它,给猫说:“你把它吃了去!”猫不吃。猫都不肯吃,我说:“我杀了你!”拿了把剃头刀子就去杀,一下子杀下来了。血流下来,染红了我的裤子,我不觉得疼,走到了院门外,院门外竟然站了那么多人,他们用指头戳我,用口水吐我。我对他们说:“我杀了!”染坊的白恩杰说:“你把啥杀了?”我说:“我把×杀了!”白恩杰就笑,众人也都笑。我说:“我真的把×杀了!”白恩杰第一个跑进我的家,他果然看见×在地上还蹦着,像只青蛙,他一抓没抓住,再一抓还没抓住,后来是用脚踩住了,大声喊:“疯子把×割了!割了×了!”我立马被众人抱住,我以为会被乱拳打死,他们却是要拉我去大清堂。我不去,他们绊倒了腿,把我捆在门扇上抬了去。赵宏声那时正和乡政府的小王gān事学唱戏,事后赵宏声告诉我,他正唱到:“看你那额颅,看你那腿胯,哪一样子称得着骑马坐轿?!”我就被抬进药铺,是他一看,伤口太大,他治不了,就让人在312国道上挡车送我去县医院,又让白恩杰快回我家去找割下来的×。
我这边一出事,白雪家的人都慌了,夏风也是在白家的,他正骂我,听到消息也跑来我家看究竟,我已经被抬到312国道上,而白恩杰刚出了我家门,手里拿着用纸包的那一吊子ròu,夏风说:“现在医疗技术高,能接上的。”白恩杰说:“热热的,还活着哩。”夏风就回白家给白雪说了qíng况,白雪呜地就哭了。白雪一哭,我在去县城的路上就感觉到了,我心里宽展了:白雪没有恨我,以后见到了白雪她还会理我的。但白雪这么一哭,夏风生气了,说:“你哭啥的?”白雪说:“是我害了引生!”夏风狠狠地摔了一下门,自个先回了东街。这是他们第一次翻了脸。 天继续在旱着,街道上起了土,所有的狗都整晌地卧在屋檐下吐舌头。jī开始一把一把地脱毛,露着个luǒ脖子和红屁眼。鱼塘里每日都漂有死鱼,伏牛梁上的“退耕还林”示范点上已经有百十棵幼树gān枯了。更要命的是稻田里无法灌溉,地势略高的畦裂起了大小不一的泥板,四角翘着,像苫盖了一层瓦。低处的畦边还偶尔聚了一摊水,集中了黑乎乎的蝌蚪,中间的蝌蚪还动着,四边的全部头朝内,尾巴黏在了泥里。清风街上十多年来没有过这么旱,莫非是要死人啦!当然,这些我不管了,我躺在县医院的病chuáng上治伤。医生说×拿来的时候已经颜色变黑,死了,死了的不能再fèng接,我要求把×埋了,就埋在医院花坛的一棵牡丹下。我反复地叮咛:一定要是棵白牡丹!
还是再说清风街吧。清风街有我张引生不显得多,但一旦我离了,清风街就一下子空dàng了,像是吃一碗饭,少盐没调和。在乡政府做饭的书正,晚饭后一洗完锅盆碗盏,把担着的泔水桶一放在家,就往自家的田里去等水。许多人都在田畦上坐着,相互问:“水库里今夜放不放水?”谁知道水库放不放水?大家心里没底,却谁也不敢离开,就开始骂天气。骂着骂着,有人唱开了秦腔,唱的是《拿王通》中皇帝出场:“王出宫只见得滚<a href=https://..vip/Tags_Nan/ target=_blank>龙</a>抱柱,金炉中团团气罩定龙楼。腰系着蓝田带上镶北斗,足蹬着皂朝靴下扣金钉。殿角下摆的是双狮戏舞,有宫娥和彩女齐打采声……”便有人喊叫:“甭唱啦!庄稼要死了,你唱的什么皇帝老儿,烦不烦呀?”回应道:“庄稼死了就不种庄稼了,咱也和皇帝老儿一样了!”书正说:“没庄稼了你唱风屙屁去!”一抬头,月光下夏风从河堤上走了过来,高声喊住。书正说:“你来得好,你是贵人,说不定今夜能来水哩!”书正和夏风在小学是同桌,夏风每次回来,别的同学都躲着,他总是要来叙叙旧。叙过旧要走了,夏风给他一颗纸烟他不吸,用手握着,到乡政府喊住一个小gān事,说:“我给一个好东西!”小gān事见纸烟牌子好,问哪里来的,他会说:“这是我同桌夏风给我的!”小gān事当然对夏风感兴趣,书正就要讲许多夏风的故事,比如夏风小小就爱写字,家里的墙上,门上,柜盖上,能写字的地方都写得满满当当,他却不爱写字,字和他有仇的,他把毛笔尖拔了,破开笔杆去编蚂蚱笼。小gān事说:“唉,这怎么说你呀!同样学的是一加一等于二,一个学成造宇宙飞船了,一个学得只认得人民币。”但书正不以为耻,笑着说:“我是瞎农民,瞎农民。”还唱一段《双婚记》上的词:“我今生活得日巴唰,在家做庄稼,一天犁了二分地,打了一十二页铧。这个庄稼不做吧,靠着老婆纺棉花。盆盆大的铁灯盏,捻子搓了丈七八,天明着了九斤油,纺了一两二钱花。”夏风在河堤上散了心过来,口袋里装了一包纸烟,撕开了,给众人散了个jīng光,自己倒拿过书正的旱烟锅来吸。两人又是说些闲话,不知不觉话题扯到了我。书正先是骂我,再是劝夏风不要生气,夏风说:“我不生气。”书正说:“生他的气不如咱给狗数毛去!”夏风说:“引生是不是真疯子?”书正说:“不是疯子也是个没熟的货!”夏风说:“也是可怜他,一个男人没了根,那后半生的日子怎么过呢?”书正听夏风说这话,抱了夏风的头,说:“夏风夏风,你可怜那牲畜了,你大人大量啊!”
书正还抱着夏风的头,三踅骑着摩托车一股烟跑来,刹闸不及,把书正的锨轧着了。三踅也不道歉,当下对夏风说:“夏风,我把你君亭哥告了!”书正说:“你咋这么说话?你就是告了,你也不要给夏风说么。”三踅说:“我告了就是告了,隐瞒着gān啥?”夏风说:“你是为啥?”三踅说:“这清风街真是你夏家的世事啦?一个夏天义下去,一个夏君亭又上来,我就气不顺!现在又包庇刘新生,刘新生是十亩地里一棵苗,就那么稀罕?”书正说:“你告吧,你谁不敢告?!你霸着砖场还不知足呀?”三踅说:“我也不避你夏风,我就是以攻为守,让谁也别在我头上捉虱。现在农村成这熊样子,死不死,活不活,你养不了狗去看门,你自己就得是条狗咬人哩!”书正说:“你厉害得很么,你比咱伯厉害么!”
书正说“咱伯”,指的就是三踅的爹。三踅的爹当过国民党的军需,活着的时候就爱告状,告夏天义重用了李上善,重用了秦安。状子寄到乡政府,乡政府把状子转给了夏天义,状子又寄到县政府,县政府还是把状子转给了夏天义。三踅的爹就把状子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写上县长的名字,后边再加上“伯父亲收”,县长是亲自看了状子,亲自到清风街来处理了。夏天义没有怯,对县长说:“他告状?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县长说:“什么人?”夏天义说:“国民党的军需!”县长说:“有历史问题?”夏天义说:“我和他不是一个阶级,天要是变了,他要我的命,也会要你的命!”县长也就没再追究夏天义,在夏天义家吃了一顿包谷面搅团,坐车回去了。三踅的爹也就从那场事起,着了一口气,肚子涨,涨过了半年,新麦没吃上人就死了。
三踅说:“甭提我爹,我瞧不起他,三年了我都没给他坟上烧过纸!”夏风是不喜欢三踅的,却一直给他笑着,说:“你告谁不告谁我不管,也管不上,但你这脾xing倒慡快!”三踅说:“是不?你这话我爱听!说到这脾xing,我也是向你爹学的,咱们乡政府谁不怕你爹,每一任乡长上任哪个不先去看望你爹,四叔才真正是清风街的人物哩!”书正说:“你学四叔哩?四叔可不只想到自己!”三踅说:“四叔当过校长,县政府有他的学生,更有夏风这么个儿子,他当然腰粗气壮的,我三踅就凭着横哩!”说完,问起夏风:“庆玉回来了没?”夏风说:“今日不是星期天吧?”三踅说:“他哪儿论过星期天不星期天?他说今日回来要拉砖的,你见他了让来寻我,新出了一窑砖,得赶快去拉哩。”夏风这才知道庆玉要盖新房了。
夏风回到家,他娘问白雪咋没回来,夏风说她娘家有些事,搪塞过去,就说起庆玉盖房拉砖的事。夏天智提了桶在花坛上浇水,白玫瑰红玫瑰的都开了,水灵灵的,都想要说话。清风街上,种花的人家不少,尤其是夏天智,他在院子里修有花坛子,花坛子又是砖垒的台儿,那一丛牡丹竟有一筐篮大,高高的长过墙头,花繁的时候,一站在巷口就能看见,像落了一疙瘩彩云。但是,夏天智爱种花他不一定就能知道花能听话也能说话,知道的,除了蜜蜂蝴蝶就只有我。白玫瑰红玫瑰喝饱了水想要给夏天智说话,夏天智却扭转了脸,看着夏风,他说:“夏风,把水烟袋给我。”夏风把水烟袋递给他,又给他chuī燃了纸媒,夏天智说:“我才要给你说房子的事哩。咱夏家这些年,差不多都盖了新庭院,只剩咱还在老宅子里。老宅子房倒还好,可你兄弟两个将来住就太窄狭了。东街原来的生产队老仓库现在听说要卖,咱把它买下来……”四婶说:“老仓库呀,那破得不像样了,能住人呀?!”夏天智一chuī纸媒,训道:“你知道个啥!”四婶离开了去关jī圈门,jī却打鸣,她说:“这时候了打的啥鸣?小心骂你呀!”夏天智说:“咱买老仓库不是买房,是买庄基,在原庄基上盖一院子,你将来退休了可以住么。我听听你的意见?”夏风说:“我不同意。”夏天智说:“不同意?批一块新庄基难得很哩,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夏风说:“我退休早得很哩,再说真到退休了还回来住呀?到那时候清风街和我同龄的能有几个,小一辈的都不认识,和谁说话呀?再说农村医疗条件差,吃水不方便,冬天没暖气,就是有儿女,那也都在省城,谁肯来伺候?”夏天智说:“儿女随母亲户籍走的,咋能就都在省城?”夏风说:“我正想办法把白雪往省城调的。”夏天智说:“往省城调?”夏风说:“将来了也把你和我娘搬到省城去!”四婶说:“好,跟你到省城享福去!”夏天智眼睛一睁,把一句话撂在地上:“你去么,你现在就去么!”四婶说:“行啦行啦,我说啥都是个不对,我也不cha嘴啦,行啦吧?”夏天智说:“叶落归根,根是啥,根就是生你养你的故乡,历史上多少大人物谁不都是梦牵魂绕的是故乡,晚年回到故乡?”夏风说:“有父母在就有故乡,没父母了就没有故乡这个概念了。”夏天智说:“没我们了,你也就不回来给先人上坟了?话咋能说得那么满,你就敢保证一辈子都住在省城?西山湾陆长守年轻时比你成的事大吧,官到教育厅长了,可怎么样,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还不是又回来了!”四婶不想说话了,偏又憋不住,说:“你说的啥晦话!什么比不得,拿陆长守比?那老仓库买过来得多少钱,要盖新院子又得多少钱?”夏在智说:“老仓库拆下来梁能用,柱子能用,瓦也能用一半,总共得两万五千吧。”四婶说:“天!”拿眼看夏风的脸。夏风说:“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是盖了新庭院没用。”夏天智没再说一句话,端了水烟袋进了堂屋,坐到中堂前的藤椅上了。中堂的墙上挂了一张《卧虎图》,算不得老画,老虎又懒懒地躺在那里,耷拉着眼皮。夏天智给人排说过这张画的好处,说老虎就是这样,没有狐狸聪明,也没有兔子机灵,但一旦有猎物出现,它才是老虎,一下子扑出去没有不得手的。君亭当上村主任的时候,夏天智就把君亭叫来在中堂前说了很多话,什么“居处以恭,执事惟敬”,什么“无言先立意,未啸已生风”,指着《卧虎图》说:“你瞧这老虎,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名字前都加一个‘老’字!”君亭却说:“是吗,那老鼠名字里也有个‘老’字!”气得夏天智不再给君亭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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