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节(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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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毛说:“洛河涨水,哪一回不淹死人,人已死了,你背着作甚?”光子说:“她心口还热着。就是死了,上游的家人来找,也做一场好事吧。”女尸放在树下,两人定睛看时,其女年轻,面润如生。揣试心口,果有余温,忙活动双膊,压腹倒水,捏掐人中,那女子双目紧闭,鼻间有了气息。两人一时沉默,相互对视,光子说:“此人命大,她又活过来了!”拉毛说:“这人活该是冲咱们来的。”两人背了回去,在牛背上驮了溜达,又吐出许多清水,放在炕上让其清醒。村人得知,全来相看,有懂中医的,掏洗了口中、耳内淤泥,以酒擦胸,用薄荷搓了前额鼻根,便各自散去。入夜,兄弟两人在堂屋挑灯喝酒,等候女子醒来。jī叫头遍,卧房里窸窣作响,看油灯时,光芯扑闪数下,屋内更加幽暗。两人好生疑惑,起身yù进卧房,但布帘一挑,那女子斜斜靠在门框,头发蓬乱,却弱态生娇,眼波流慧,艳丽从未见过。光子说:“你醒来了,你还能站起来?”女子静静看着两人,身子就慢慢跪下去.灯光落在脸上,有两道泪痕,说:“二位大哥,是你们救了我?”拉毛忙过来扶她起来,让坐炕边,让她喝酒,女子竞也不推辞,接酒就喝了。光子说:“你才醒来,不敢喝酒,做些拌汤喝吧。”兄弟两人就生火做饭,女子慢慢喝下,渐渐有了气力。光子又和拉毛喝酒,喝得醉眼朦胧,问那女子话,得知女子名叫亮亮,吉川人,路过洛河时,突然洪水下来,卷了而去。问家里还有何人,却缄口不语,眼泪汩汩流下。酒壶喝gān,拉毛又取酒喝,眼即瞻顾女子,停睇不转。女子发觉,头便垂下。拉毛说:“亮亮,是我们救你上来,你知道不,你鼻子都不出气,手还抱着树桩不放哩!”说着嘿嘿直笑,不能自主,拍着光子说:“兄弟,先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我今生还做了这桩好事!”光子见他酒劲发狂,忙去制止,拉毛却溜下炕,醉作烂泥。女子说:“大哥,我亮亮记着你们恩德,现我无一相报,等我有了一日,定来重重谢酬!”就起身出门要走。光子说:“亮亮,你这是到哪里去?”亮亮说:“我也不知道。”光子说:“这三更半夜的,你一个女子,身子又刚刚好,你能往哪里去?我们兄弟二人是粗人,心却不坏,既然救你上来,也不是为了什么报答,你夜里就睡在卧房,明天再走。我背他到牛圈楼上去睡好了。”亮亮还要推辞,光子已背了拉毛竞走了。

翌日,光子起来,天麻麻作亮,想起昨日早晨答应给镇子几家去劁猪,就叫道:“拉毛哥,起来,不早了!”拉毛即昏沉不醒,嘴里咕咕着,双眼不睁,而且丑陋地躺在那里,口角流出一滩涎水。光子笑骂一句“你就死睡吧!”拉被子将他盖好。夜里在牛圈楼上的糙窝里,两人合盖了一条被子,糙窝里虼蚤,咬得浑身疙瘩,光子就暗笑夜里酒喝得多了,竟能睡得那么浓!扑索了头上的糙屑下楼,堂屋的门还关着,叫过了一声,又觉得不妥,寻思道:这女子天明就走,也顾不得送了,转身就独自往镇上去。镇子并不远,短短的一条街面,平日里寂寞寞,昨日里也有人去河里打捞,门口就堆了许多河柴。街这边的门里照例坐有妇人,脚下放着针线笸篮,一边儿在头上bī针纳着鞋底,一边儿和街那边门口的妇人说话。那妇人是坐在织布机上的,脚一踏,手一扳,云扳起落,木梭飞动,嘴里应合着昨日落河沿的事。一个说:“昨日那水发得可大,街口刘家劳力多,捞了十根木椽。”一个说:“听说又死了好多人。掌柜说,眼瞧着河心漂下一个木盆,里面坐了一个妇人喊救命.làng就翻了,再没踪影。”一个说:“听说吗,劁猪的拉毛两兄弟捞了一个女的,捞回去却活了!”光子一出现在街口,妇人就不说话,家家门里有头探出来,嘻嘻望着他笑。光子进了一家,主人早备了酒等候,几杯下肚,面热耳赤,当下从猪圈提出一条猪来,光子蹲在那里,一脚踩了猪后腿,手在后腰带上摸,抽出一刃刀子,寒光一闪,就在猪腿根后划出血口,指头再一勾,拉出血淋淋的一节东西,cao弄一会,用刀子割下一个疙瘩来。说:“就是这东西,使它不得安然!”丢下让猫吃了。旁边一人说:“光子你好作孽!有那一点东西,活着才有qíng有乐呢。”光子也笑道:“有qíng有乐,才招来有祸有悲的。”众人大笑,一妇女骂道:“光子贱小子,你说得那么好,你怎不自己劁了自己?洛河里淹得什么人没有,偏偏就要捞出一个女子!”光子说:“嫂子,可不敢说这话,我和拉毛哥捞那女子,却没那个歹心!”当下fèng了猪的伤口,放生而去,洗手坐下又喝酒。酒到七成,主人说:“光子,听说捞上来的女子长得白漂漂的?”光子说:“生得出脱,不像是托生在农家的。问她的家世,她却不说。”主人说:“这就奇了,怕是外边来的。现在世事乱,这号女子时常有,你老大不小了,也该拾掇一个女人。既然让你们救了她,也活该前世有缘。”光子倒生了气,说:“你也是贱看人,我兄弟俩救人,不是为了得老婆。她一早怕就远走高飞呢!”说罢,气氛尴尬,不欢而散。光子心里纳闷,他不明白镇上的人怎么会这么看他和拉毛,真是社会混乱,人心也都龌龊!光子偏颇,有些谁也信不过的了,就贪那酒,将所得的酬金全丢给镇上的酒馆,揣一个瓶子,一边儿往回走,一边儿喝,脚下就拌起蒜来。才到拉毛家一推门,门掩着,哗地倒地上,一口秽物吐了出来,同时却听见卧房里“啊!”地一声。光子说:“拉毛哥!”卧房里却悄然无息,窗子响了一下,有人似乎在跳出去。光子生疑,以为贼,卧房里就走出亮亮,头发乱乱的,蛾眉初颦,两腮赤红。光子大惊,说:“你还未走?!”亮亮不语,拿怯怯的目光看他。光子又问:“拉毛哥呢,谁在卧房?”走进去,炕上láng藉,炕下一双拉毛的糙鞋,界墙头放着拉毛的烟袋。光子醉眼看亮亮,亮亮却猫儿似地浑身在抖,未等光子再问,便跪下来说:“是我不好,光子哥!你不要怪他,是他救了我,他提出那事,我报他救命之恩。”光子骇绝,一耳光竟将亮亮扇倒在地,出门到后窗外找拉毛,没有人影,空留从窗上跳下的一双脚印。回来一拳将柜上的面罐打碎,吼道:“牲畜,牲畜!”瓦罐瓷片刺破了手,血水在流,人靠在柱子上呆得像一尊石头。

拉毛当时正躲在牛圈,半个身子仄在糙粪里不敢出声,悔恨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听光子臭骂打砸。一直呆过半日,屋里渐渐安静,灰沓沓的出来,见门板上一行炭写的字,近去看了,是“猪狗不如!”忙里外寻找,未能找见,知道光子是一怒回商南去了。第二天搭车去见光子。三天后到商南,光子果然在家。兄弟相见,拉毛跪倒在尘埃里磕头。光子只是不理,起身去厨房做饭。端上来,满当当一碗面条。拉毛揣思:光子肯饶我了。饿口急吃,吃到一半,碗底却是料豆和禾糙节,明白光子在拿喂驴的东西rǔ他为牲畜。顿时羞愧不已,顺门出去,一条绳索吊在村后的柿树上。光子得到消息,赶去时,拉毛浑身已经僵硬。大悔,痛哭得死去活来。后移尸院里,搭芦席设了灵堂,重金买置棺木寿衣,埋葬在自己屋后的谷子地里。见天三餐盛一碗饭供在灵前,人也jīng神恍惚,无心无劲打发日子。如是三载,不谈婚事,不近女色,蓬首垢面,形如饿鬼,村人以为痴傻。

来年,商州大旱,到处田地guī裂,庄稼欠收,出门讨要的人甚多。光子一人养活一人,倒也罢了,每日里吃饭,村巷四邻的孩子就坐门口,眼巴巴瞅着他吃。光子骂一句:“全是爹娘教唆的!”却不免将锅里的饭拨一勺打发孩子去。忽一日,光子在锅里炒了荞麦皮和红苕gān,又炒了半升大麦,掺和了在碾子上碾炒面。石滚子重,累得他满头是汗。正低头推着,却觉得顿时轻了许多,抬头看时,碾杆那头帮推的是一个女人,面陌生,一副苦容,当时就愣了。那女人见了光子看她,苦皱皱地笑,说道:“这位大哥,你不嫌弃我帮你吧?”光子问“你是谁?哪里人?”女人说:“我是南山的,出来逃命的。我帮你推了碾子,你能打发一碗炒面给我就是了,大哥!”光子最害怕的是女人,当下自已倒不自在起来,忙说:“使不得的,这使不得,我给你一碗炒面,你快走吧。”便从笸篮里舀了一瓢罗过的炒面倒在女人的布袋里,自个又低头推碾。女人却并不走,又来帮着他推,后来就替他罗炒面,右手中指上戴一枚huáng铜顶针,磕着罗帮,节奏蛮是中听。光子停下来,拿眼看她,女人是副大脸,颧骨突出,眉毛很淡,似乎看着只有一半,左耳下豆大一颗黑痣,使这张脸有了几分媚态。不觉神思飞扬了一阵。猛然间却想起拉毛的事,满腔火烧,过去把罗收了,催那女人快走。女人茫然立起身,说:“这位大哥,你也别上怪,我在这里也是住了上十天时间,谁家的活都帮过,我不是坏女人的。”说罢旋脚而去。此后,光子果然得知这女人叫白水,帮过每一家做活,赚得吃喝,夜里就睡在二郎庙里。二郎庙在村南,先前供有一尊泥像,麦秋二料了,生产队在里边存放粮食。曾有人夜里睡在那里,三更时分,就听得大梁上“叭叭叭”地从这头一直响过那头,然后万籁俱静;夜夜如此,疑为鬼祟,无人再敢投宿。后泥塑被掀了,二郎神的两颗瓷烧的明如宝珠的眼睛嵌在庙墙上,庙窗捣烂,两扇门也在风里呼地打开,呼地合上。光子真不知道这白水是怎么在那里过夜的。

一日,村里一位叫秃子的,来光子家闲聊,挤眉弄眼地说:“光子,你没去过二郎庙?”光子说:“去那作甚?”秃子说:“我不信,好多人都去过了,那里有了神的。”光子说:“什么神?你说话嘴上要有点关子,莫让造反队的知道了,说你个封建残余!”秃子说:“就是造反队的常去呢,那神就是南山那个白水。”光子骂道:“你造孽!”秃子说:“第一夜他们去,连毛也没沾上,那女人拿了一把刀,谁敢近身?第二夜三更天里,把那白水就按住了……”光子把秃子推出门,没让他再讲下去,以为信口雌huáng。不久,村人就议论起来,说白水在二郎庙里做饭,没柴烧,捡了村头猪羊骨头烧,臭气呛人,又说她在河畔的芦苇地里,专剥死婴身上的裹布,回来洗净了又卖给村人做鞋底“咯本”,队长拿了鞭子抽过她,赶她出去。光子就不明白自水为什么不离开,担心她真会出事。果然不出三天,一个huáng昏里,光子在巷口遇着队长,队长那时也“造反”,拉住说:“光子,革命不分先后,你革命不革命?”光子说:“不革了怎样,革了又怎样?”队长说:“不革了就没观点,没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要革了,晚上和我到二郎庙去,白水不走,我们已经怀疑她一定是逃避运动来的,不是好人,夜里要去审问她。”光子说:“那好吧,我就革哩!”当下五人往二郎庙,光子心里就叽咕:一个讨饭的女人,还能是什么阶级敌人?这伙人凶神恶煞惯了,咱和他们làngdàng什么?就说肚子疼,要上茅房。队长说:“那你随后就来吧。”光子一闪过巷子,摸黑到家睡去了。明日,村里一片风声,说是那伙果然拷打了白水,后来就赤条条将她衣服剥了轮jian。光子又是血气冲心,去找着队长讨骂,队长说:“你有证据吗,就是轮jian了,又怎么样?她是南山人,无家无室,就是靠那东西糊口的!”倒赏了光子一个耳光。光子咽了恶气回去,只是同qíng那白水,四处打听她被赶走后的消息,却传说是让láng吃了。说那夜被轮jian出走,到了东山龙王沟讨要,后来有人就在二道梁的梢林子见到她,五脏六肺全被láng掏吃了,头却完好,大颧骨脸盘上还是笑笑的。光子听了闷了半日,自此痴傻病又犯了,除了伺弄地里庄稼外,更是任何事不理不睬,人缘就愈发坏起来。到了秋季,秋庄稼还是欠收,包谷颗儿未饱满,就砍了连包谷芯子一块儿上碾子,砸成粥,回来拌了糊糊喝,喝得肚皮老大,像气蛤蟆。且喜后山五分自留地里,种了荞麦,倒长势茂密,眼见到了成熟日了,只害怕被人偷去,就在地边搭了庵棚,夜夜前去厮守。一日将荞麦割倒,堆在地头,天就黑严了,寻思明日一早背了回去,便坐在庵棚抽烟。抽过一个时辰,月色已满巷顶,突然间想到三日后就是拉毛的生日,不觉往事涌动,泪潸然落下。恰时听得索索声响,举目看时,巷外远处有一人影,绰绰如鬼,正移步荞麦堆旁。光子心中叫道:“有贼!”却并不喊,等贼走近荞麦堆见其用绳扎紧了一大捆,然后捆下铺了衣服,就从荞麦根部一把一把往出抽,抽出来的是光秆,颗粒就全脱下,然后又紧捆住,又是抽,反复不已,那衣服上便堆了好大一堆荞麦颗。贼已经在包起荞麦了,光子猛地扑过去,一下将贼按住,再伸手去抓头发,才发现是个女的。女贼一惊,却并未挣脱逃去,光子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抽打,女贼满口是血了,反倒仰起脸来,说:“你打吧,我白水是贼,打死了也不屈。”光子定睛急视,果真是白水,倒骇倒在地,叫道:“白水?你不是被láng吃了吗?”光子不知如何是好,默了多时,将那衣服包起来,挥挥手说:“你去吧,你去吧。”白水并不推辞,接了衣服包,转身走了,光子看见女人的腰身笨笨的,似乎是吃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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