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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县联指的人竟然在杀猪,他们从下河湾拉回来了一头母猪,据说是掏钱买的,猪肚子猪奶很大,磨蹭着地。猪在跟后家杀,烫猪毛的水是跟后媳妇烧的,烧了就盛在大木梢里,代价是杀了猪把猪血给跟后家。跟后媳妇早早就给三婶,面鱼儿老婆,说烫了猪的水洗脚能治脚冻,让到时来洗,甚至还告诉了葫芦媳妇,让来提水回去给她婆婆洗。这些人到了跟后家,当狗尿苔也去了时,三婶还在问:你婆咋没来哩?狗尿苔说:我婆脚疼。三婶说:脚疼才要来洗的呀!一冬天都没烫过脚了,啥时候还有这好事?!但狗尿苔就是没去把婆叫来,他逗着gān儿子玩。gān儿子十分兴奋,一直拿着铜脸盆儿敲着,嚷嚷他要用盆子接猪血。当猪被赶到跟后家院门口,猪怎么也不肯进,嚎嚎地叫,两个人就揪着猪耳朵往里拉。铁栓就拿了刀在院中的小桌前站了,指挥着去把两副铁钩子洗净,把褪毛的附石拿来,他开始挽袖子。拉猪的人喊:铁栓铁栓,你会不会杀猪?铁栓说:我给磨子当过下手嘛。那人说:天神,你没掌过刀你就敢杀呀,一刀就要捅到位,你能?铁栓说:有啥不能的,一刀捅不到位再捅一刀么,你们得把猪按住,猪不死你们不松手不就得了!这时候有人喊:来声来了,来声能骟猪,让来声杀!来声果然来了,来声好久都没来古炉村了,他来的是时候。来声就把装着货的自行车停放在院门外,他同意杀猪,却不放心货车子放在这里没人看管。跟后媳妇说:让狗尿苔看管着。狗尿苔说:我不看管,东西没丢他说丢了我拿啥赔他,我叫个人来看管。狗尿苔叫来的却是戴花,戴花一叫就来了。得称说:狗尿苔有眼色,会叫人。县联指的人说:咋会叫人?得称说:这事不外传。.戴花一来,先拿了个发卡就别在了自己头上,来声立即qíng绪高涨,要铁栓手中刀,说:杀猪么,一刀不到位,猪乱扑腾,那血就接不到盆子里。铁栓还不想把刀给来声,跟后媳妇说:把刀给来声,血接不到盆子你赔呀?!铁栓把刀给了来声,说:你能杀人吗?来声说:那我不敢。铁栓说:你狗日的就会杀个猪!猪被五六个人拉到了小桌上,侧着压住,猪的叫声就再不断,越叫越尖,聒得人像刀片子在耳朵里,跟后的媳妇把儿子往旁边拉,儿子却仍拿着铜脸盘还站在桌前拉不走。狗尿苔突然觉得猪可怜,捂着耳朵,眼睛却不敢看了。铁栓说:狗尿苔,把火拿来?狗尿苔说:我没带火绳。铁栓说:到灶膛里取下火炭去!你咋啦,咋啦?狗尿苔说:我嫌杀猪害怕。铁栓说:杀猪有啥害怕的,猪造下给人吃哩,又不像杀人?!狗尿苔到厨房灶膛里取火炭,他故意要躲过杀猪的一幕,就听见猪突然不叫了,院子里也一时安静,接着来声在喊:提腿提腿,把腿往上提!等出来,猪已经放血了,血流在铜脸盆里,他的gān儿子就端着盆子,血点子溅得一脸花花点点,旁边人说:要撒些盐哩。但gān儿子听也不听,进了上房门就把门关了。
猪在木梢里烫,拉出来,按下去,翻过来,倒过去,后来就又拉到小桌上用附石蹭毛,毛是那么容易地就蹭下来。烫猪水很快被盆端桶提地分掉了,各自提走或就在院子里烫起脚。有人在说:铁栓,没让你杀猪你烫烫脚。铁栓说:我就恁爱烫脚?!那人说:你一冬里洗不洗澡?铁栓说:我一辈子都不洗!那人说:哦,那你几时总得洗一次呀!众人就哈哈笑。铁栓才知道这是在戏谑他:洗一次那就像猪一样该挨刀子呀!铁栓一烟袋搕在那人头上。
褪净了猪毛的猪被铁钩子勾住了两条后腿挂在了梨树权上,来声用水瓢舀着水在猪身上浇,一遍又一遍地洗,刀就叼在他的嘴上,说话不再清晰,他说:杀猪不在乎能不能捅刀子,关键在开膛。斜眼看了一下铁栓,然后一边用刀尖在猪腿上剔开个口子,拿铁条塞进去捅了捅,再用嘴去chuī,chuī得猪一下子胖起来了,刀子就从猪的后腿中间往下划,划开来,肠子就先流出来涌了一堆,热腾腾往外冒热气。面鱼儿老婆正在洗脚,突然看见那一堆肠子,啊地一声脚不洗了,竟把盆子蹬翻了,水全倒在地上。来声一件一件从猪腔里往外掏东西,刀一闪,割下一指长一节白花花的油絮子塞在了嘴里,他的动作极快,好多人还没看清,说:你吃啥哩,吃啥哩?狗尿苔说:他吃油了!来声说:就是吃油了,这是杀猪人的权利呀,就这一点权利!他说的也对,别人就再没啥说的。
一个完整的猪齐愣愣被砍成两扇挂在树上,来声开始卸猪头,以马部长的指示,猪头和猪下水要jiāo给榔头队人吃的,铁栓这时候来给来声耳语,来声就将猪头卸得特别大,几乎把脖子全都当猪头卸下了,铁栓就提了猪头和一筐子下水走了,走到院门口,又返进来,说:还没割尾巴呀,来声。来声说:哦。刀在左扇ròu那儿一旋,尾巴就连根剜下来,却说:榔头队还要尾巴呀?!拿着尾巴就在狗尿苔的嘴上蹭了蹭,说:你尿炕哩!尿炕人在杀猪时用猪尾巴根蹭嘴就不会再尿了,狗尿苔的嘴被蹭了,油亮亮的,他感觉嘴唇一下子都厚了许多。他说:再蹭几下么!来声不再给蹭,说:谁还尿炕?院子里的孩子都说尿炕,就都撅着嘴挤过来。来声让他们排队,在每一个嘴唇上蹭,只蹭两下,有一个孩子竟张口就咬住了猪尾巴,来声骂道:你这碎(骨泉)!猛地一拽,猪尾巴拽了出来,但用了力,胳膊往后甩去,猪尾巴却被得称抓了顺门就走。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看着得称拿猪尾巴走了,撵出院门来夺,得称已经走远了。
猪ròu是分两处地方煮的,一处在窑场,煮了整块好ròu,一处是榔头队的人集中在老公房煮猪头和猪下水。不是榔头队的人都在羡慕着,由羡慕,嫉妒,后来变成了仇恨,他们骂着ròu都叫láng吃了狗吃了,又骂天布灶火和磨子没本事:都是革命哩,造反哩,人家吃ròu哩咱就看着人家吃ròu哩!葫芦的媳妇在门槛上给婆婆梳头,婆婆闻见了煮ròu的香气,说了句:这香的!葫芦的媳妇就遗憾了葫芦不是榔头队的人,要么这次分到ròu片子了还能不给老妈拿回来?
狗尿苔还在跟后家院子里等着三婶和面鱼儿老婆烫脚,三婶的脚比婆的脚缠得要小,指头全部窝在一起,像个芥菜疙瘩,脚后跟上还有一个jī眼,拿针挑了半天挑不出来,血都流了出来。跟后的媳妇让狗尿苔帮着把木梢洗净放好,再把杀猪的猪屙下的屎,褪下的毛,和垫在小桌下的土铲了倒到她家猪圈去。狗尿苔说:把这些倒到猪圈,让猪看见了害怕哩。跟后的媳妇说:你就是懒!猪它知道啥,猪是人?狗尿苔说:猪和人一样。跟后的媳妇说:别跟我花嘴!gān活去,一会炒好猪血,你和你几个婶婶都吃几口。狗尿苔倒铲了那些脏物往猪圈去倒,跟后家的猪果然后腿立着,前腿搭在猪圈墙上给他叫,眼泪汪汪的。他就把脏物倒在圈墙外,说:没你的事,睡去,睡着了就不怕了。三婶、面鱼儿老婆,还有本来的妈烫好了脚,把烫脚水都倒进尿窖池了,也帮着擦了萝卜丝,切了猪血块,她们都要走,跟后媳妇说:马上就做好了,走啥的,多少吃几口么。她们说:我们还和娃娃争吃呀?!从厨房里拉扯到院门口,还是留不下,三婶扭头朝猪圈里瞅,狗尿苔已经跳进了猪圈给猪搔痒痒,三婶说:狗尿苔你不走呀?狗尿苔说:我给猪说一句话,就走。三婶说:给猪说话?面鱼儿老婆说:他能得很,和啥都可以说话。三婶说:和猪说话还算能?他长了猪脑子?!狗尿苔说:你们肯定是不想让我吃猪血故意要走呀吧!面鱼儿老婆说:你瞧这话说的!三婶说:那你留下,你是娃的于大么。狗尿苔就从猪圈里跳出来说:你以为她能给我吃呀?给我吃我也不吃!
四个人出来,路过明堂家,明堂才从老公房回来,从怀里掏出个gān荷叶包儿,绽开了,里边是一片ròu,油汪汪,颤活活的,明堂给他媳妇说:一人两片,我吃了一片,这一片拿回来给你和娃吃。儿子一把却把ròu抓了塞在嘴里。明堂说:这娃,咋不给你妈吃?儿子从嘴里把ròu又取出来,自己咬了一半,另一半给了他妈吃,他妈拿牙叮了那么一点,但没叮开,说:ròu咋是顽的?明堂说:老母猪ròu么,顽了能多嚼嚼。看见三婶他们过来,明堂拉了媳妇和娃就进了院子。
县联指的人和榔头队的人杀了那头猪后,不到十天,又拉来了两扇猪ròu,猪ròu上还盖了好几个红色印章,一些人就清楚这ròu是从镇ròu联社来的,至于是怎么来的,就都不管,这些ròu统统在窑场剁馅包饺子,县联指的人和榔头队的人都美美吃了一顿。
吃完饺子,榔头队的人都身子困起来,又觉得这儿那儿地痒,七扭八歪地坐在那里挠。霸槽脚心还有一个红疙瘩,脱了鞋挠得都流了血。看着霸槽的脚,有人就说:听水皮说你脚心有一颗痣?水皮说:那是星,脚踩一星,能领千兵!霸槽说:你看么!大家就过去,果然看到霸槽的脚心有个痣,说:还真有痣,生来就是给咱当头儿的!水皮说:咱这算几个兵呀,将来洛镇成立革命委员会……。但水皮话没说完,有人就把他推开了,他们才不管革命委员会不革命委员会的,却给霸槽说:既然你是咱的头儿,你就给马部长说说,以后榔头队的人都到窑场来吃饭么。霸槽说:觉得人家吃得好了?他们说:当然吃得好啦!霸槽说:要想吃得好,那就得使古炉村彻底没了联总,洛镇也彻底没了联总。他们说:这没问题,只要能吃好,你说咋gān咱就咋gān,就让他天布灶火磨子死在外边!这话说过了,他们又觉得不对,如果天布灶火磨子都死在外边了,古炉村的联总没了,镇上的联总也没了,那不是又没文化大革命了,没了文化大革命那就和从前一样,县联指的人就得走,还到哪儿弄米弄面弄猪ròu去?于是他们悄悄议论,这天布灶火磨子还是不要死的好,就在外边,这联总也不能没有,还得存在,有他们了,他们总想回来,咱们总防着他们回来,这些县联指的人便住在窑场,就能吃上白米白面和ròu了。
榔头队的人提出也都能在窑场吃饭,霸槽是把这意思说给了马部长,马部长说这可以考虑,也就研究着今后怎样去镇粮站和信用社再借粮借钱的事。从目前的局势看,借粮借钱的事还能做到,仅存在一个问题,就是柴禾。在这之前,仅是县联指的人在窑场的柴禾就极困难,去西川煤矿上买煤,那费事又得花钱,先是榔头队的人家分别背了些去,后来又把天布、灶火、磨子、守灯、麻子黑家的麦糙集也扒了来烧,仍还紧缺呀。霸槽就主张到河堤上砍些树上的枝股。但马部长不同意,反正是砍,与其去河堤上砍些树枝股,不如就近在中山上砍。霸槽说中山上有什么树,那些槐树都小,砍不了多少枝股的。马部长说山顶上不是有棵树吗,放倒了啥都有烧的了。霸槽没想到马部长要伐白皮松,这他顺口就否定了,山上能长那么大的树不容易,而且就长在山顶,还是棵白皮松,古炉村的风水树呀!马部长说: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及一棵树!一棵树又怎么啦,它长了上百年那还不是就等待着我们砍吗?它为文化大革命贡献了那是它的光荣么!什么风水不风水,如果它是风水树,古炉村就穷成这样?又出了几个领导?不是我笑话哩,不就出了个朱大柜是支书,可只要是村子,村村都会有支书的。不说出什么共产党的大人物,即便出地主,守灯家那算大地主吗,在别的地方屁也不是!霸槽说:这倒也是,可我在古炉村闹事的,把白皮松砍了,将来会背骂名的。马部长说:瞧你这志气,你将来就还在这鬼地方呀?洛镇你不能去,县上你不敢去,省上你不能去?我真看错了你,涝池大个水潭你成什么大王八?!霸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说:那你得一直要提携我。马部长说:不提携你,我早离开古炉村了。霸槽说:那好,就伐白皮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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