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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尿苔就出了窑dòng,他说:谁打着我婆了?!
牛铃说:完了,完了!
狗尿苔腿软下来,跌坐在地上,说:是谁打了我婆?!谁打了我婆?!
牛铃说:是联指和榔头队完了!
狗尿苔不信,说:完了?!
牛铃说:是县联指和榔头队完了,解放军来打的,解放军都带着枪,把县联指和榔头队人包围在了打麦场上,马部长和霸槽就被捉住了。
哇!狗尿苔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像弹簧一样,没有甩动胳膊,也没有顿脚,双腿就跳起来站直了。他抱住了牛铃,两人一块跳,回头看时,戴花也出来了,三头猪也出来了。戴花还要问什么,牛铃叽叽咕咕给狗尿苔说什么,两人就往厨房跑。
厨房的门锁了,旁边的窗子却没有关,两人就翻进去,锅里还烙着一个馍,热热的,就掰开一人一半,一边拧着吃了几口,剩下的就塞在怀里,从窗子里再爬出来。戴花一直赶过来,说:咋能偷馍吃?牛铃说:他们不会来吃了,咱咋不吃?!戴花说:看熟了没有?狗尿苔说:熟了,熟了。却见山路上跑上来了天布的媳妇,还有灶火的媳妇。戴花说:来人啦,拿了馍快走!但牛铃却又从窗子翻进去,把案板上和成的一大疙瘩面团又抱起,从窗子再出来就跑。
天布媳妇和灶火媳妇是来拉他们家的猪的,狗尿苔要离开窑场时,他看了看猪,猪在给他叫,他从怀里拧了三疙瘩馍扔了过去。天布的媳妇说:有馍哩?厨房里还有啥?就也跑去了厨房,把那里能吃的东西都拿了。戴花在那里叫喊,说拿了东西我怎么jiāo代呀,她全不顾。灶火的媳妇去的晚,没拿到米和面,提了一只锅。
狗尿苔揣着馍跑下了山,直接往家去,院门上却挂了一个箩儿,院门关着。婆!婆!他大声地喊,婆出来把门开了,婆却是双手的血。狗尿苔吓了一跳,说:咋啦婆,你咋啦婆?婆却说:杏开生了!
屋子里哇哇哇地有婴儿哭,哭得像猫在叫chūn,声音痛苦凄凉。
chūn部 漫长的这个冬季终于过去,年节就来了,村里再没了社火,下河湾的戏也不来演,但从年三十到初五的六天里,一定要吃馍的,不吃馍哪里是过年呢?家家都是没了麦面,只能做包谷面的粑粑,最好的也仅是在包谷面里掺少许麦面,和水拌匀了,放入酵头,连着盆子在炕上捂了被子发酵,都忙着烧蒸锅。村子里柴禾烟又像雾一样顺着巷道卷,粑粑和二掺面馍馍的甜丝丝的气味忍不住张口来吸,一吸又都呛得连声咳嗽。狗尿苔在巷道里跑着,烟雾全让他用脚踩了起来,一会儿没有腿了,一会儿没有胳膊了,跑出巷口,整个身子都没有了,只看见一颗大大的脑袋。面鱼儿老婆答应着要给婆灌一壶醋的,狗尿苔要去拿醋,就把从六升家买来的豆腐切出一块要回报的,古炉村的豆腐依然是老豆腐,瓷得可以拴根葛条提着。面鱼儿老婆正蒸出了一笼粑粑,说狗尿苔你有口福,从蒸笼里用竹片划出一块让他吃。狗尿苔已经吃了三口了,又掰开一疙瘩塞到嘴去,就发现了掰开的粑粑里有了一个虱。狗尿苔什么都可以吃的,比如谁唾在他碗里他可以吃,从口里掉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chuī一chuī土也还可以吃的,却就是不能吃食里发现小动物,他说:婶,婶,粑粑里有虱哩?面鱼儿老婆说我看看,结果面鱼儿老婆看了,说:这哪是虱呀,是颗芝麻么。狗尿苔或许也就认为那是芝麻,最多把芝麻弹掉,可面鱼儿老婆却说:面盆子在炕上捂着发酵哩,能保住被子上的虱不跑上去?这有啥呀,全当吃没骨头的ròu哩!狗尿苔就不再吃了,提了醋壶出来,在巷道里恶心地吐。
六天里,头三天吃粑粑,后三天吃豆腐渣和红薯面和在一起蒸出的馍,初六一过,人说正月十五以内都是年节,实际上,没有了好东西吃还算什么年节啊,开始恢复了喝包谷糁稀糊汤,吃柿子拌稻皮磨出的炒面,差不多的人都开始屙不出来,厕所里随处可见掏屎的柴棍儿。
但是,在山门下,在村南口和东头碾盘那儿西头石磨那儿竟然生出了一片片牵牛花。古炉村原来是天布家照壁下有一篷牵牛花蔓,照壁推倒后,蔓篷也连根挖了,一下子却在别的地方生出那么多的蔓,是哪儿来的呢?人们都觉得奇怪。这些蔓上长满了像蝴蝶须一样的蔓尖,伸得长长的在空中抓,抓住个什么了就卷起来往上爬,就爬上了山门两边的石柱,爬上了碾盘旁的苦楝树,连老顺家的山墙也爬上去了一人高,那石磨上扇已经被揭开,滚到了塄畔下,蔓就把石磨的下扇全部罩住,而没有凿好的新的石狮也被罩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像是一疙瘩藤架。花没有开,但你感觉它随时就开了,甚至会觉得你才一转身,那喇叭一样的花全朝天chuī起,热热闹闹作响。
婆全然地聋了,什么声音再也听不见,如果就是开批斗会,怎样的骂她,她不会理会,脸上没有表qíng。年三十的夜里很黑,她给狗尿苔糊了灯笼,灯笼上贴了一圈剪下的纸花儿,但狗尿苔提着灯笼在巷道里跑了一圈,里边的煤油灯歪了,烧着了灯笼,哭得汪汪地回来。婆没有打他,还在安慰,说:有灯笼了走夜路能照着路,没灯笼了也一样走路么。就在他拉着婆上屋台阶时,他听见了婆的身子里咯嚓了一下,婆的腿就疼得走不动了。村里再没有了善人,婆自己给自己揉了一夜腿,虽然还能走路,却从此再离不开了拐杖。狗尿苔看着婆拄着拐杖走路,动不动就要想到婆从拄拐杖那日起,身子要一点一点木质了。他的眼泪就流下来,再不让婆去地里gān活,去泉里担水,到猪圈里喂猪,他都要更勤快地去gān。但是,婆更多地都在家里和院里,她走不动了,耳朵也聋实了,也不再愿意见人。毕竟在家里、院里呆久了饭吃进肚子里又沉腾腾不动,每当huáng昏,就一个人拄了拐杖出来,要到村南口的塄畔上立一会儿。巷道里已经很难找到一张风chuī成疙瘩的大字报了,树上的叶子也才长出嫩叶,她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来剪纸花儿,其实,她都握不动了剪刀,也不再剪纸花儿了。她拿眼睛来照,照这个世上,照这个世上的各种人和猪呀牛呀狗呀的,甚至就坐在那一块石头上看着天上的云,看着谁家雨淋过的山墙,从云里和墙皮上看到更多更丰富的人人物物。她在这个时候,皱纹聚起来,像一朵jú花,也像一个蜘蛛网,却辨不出她是在愁苦呢还是在无声地微笑。
现在,天上的云如同冰一样发白发青,在太阳快要落下去了,那冰层出现了断裂,一道红光斜斜地就照着了半个中山,还有屹岬岭的南崖头,而南山依然青黑的,黑得像shòu群,南山之所以这般的黑,是半山腰处卧着云,整个冬季那里是不化的雪,人们永远以为那还是雪,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云替代了雪,或许是雪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云吗?婆盯着那云,云就动起来,一齐往山下流去,后来流下州河里,什么就没有了,州河还是白花花的。昂嗤鱼在叫自己的名字,昂嗤——!昂嗤——!昂嗤鱼从来没有叫得这么响的,如牛在牛圈棚里哞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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