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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象一种感觉:“醉”。好多人说话写文章不负责,动不动就“醉了”,听首歌也“醉”,甜言蜜语也“醉”,良辰美景也“醉”,甚至被美女看一眼也快“醉”得不行了。据我理解,真正懂“醉”的人首先应该懂得酒,否则只能像我这号人一样,在种种美好的事物前充其量只能说“被感动了”而已。
真的,我曾见过那么多的真正的“醉”了的人啊,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让人不由得努力想象那时他们的世界正在经历怎样的颠覆:一切为之剧烈晃动,万物狂欢……而他反应迟钝,他意识中的所有“尖锐”啊“敏感”啊一定已经离开了他并远远超越了他,去到了天堂般的所在。那个天堂里的一切他显然也感觉到了,他突然跌倒在地,迟钝地摸索起身,嘴嘟囔着遥远的事情,抬起头来,瞳孔深处一片辉煌。
“醉”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水把油浮了起来似的,酒下肚,就把平日里藏在心里的秘密浮了出来。交杯换盏中,轻飘而恳切的──至少在那奇妙的一刻的确是恳切的──各种表达,以语言,以肢体,以随手拈来的种种方式进行轻松惬意的传递。那些人,平日里或衣冠整齐、温和有礼,或性情涩僻、阴郁滞闷,或内向羞赧、腼腆小心……现在统统一个模样了——激动、兴奋、期待、信心倍增。好像这才是人的本来性情,人最开始就是以这样的面目在自然中赤手空拳进行创造的。可是在后来的命运中,人们涉过复杂的经历后换上了各种面孔和心态,用来保护自己。而现在呢,酒把千百年来人类辛苦收集、整理、分类储存在大脑中的信息统统打乱,用一个大棒子在这口满锅杂碎的大锅里拼命搅拌,锅底下还一个劲儿添柴加火。于是满锅沸腾,最最活跃刺激的感觉最先喷薄而出,一举支配了大脑……嘿嘿,我不会喝酒,也只能凭想象把“醉”的奇妙感觉想象到这份上为止,不能往前再走一步了。
因此,无论我干什么,都不曾“醉”过,不曾彻底投入过。真让人沮丧──课堂上不能好好听课,考试不能集中注意力,交谈时总是心不在焉,睡觉时辗转难眠,连梦境也是乱七八糟,没条没理没根没据的,走路撞电线杆,往水渠里栽;连谈恋爱也恍恍惚惚,三心二意,半途而废……与其说李娟任何时候都是稀里糊涂,不如说她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高度清醒,不愿意全心投入某种热烈和饥渴之中。
我真羡慕那些人。他们怎么做到的?
再说那些酒鬼,一旦和酒完成沟通,其他的就什么也不要了,家庭、爱情、名誉、金钱、健康、自尊……这才是真正的酒鬼,被酒释放了灵魂,又被酒瓶所禁锢。他们耍酒疯,打群架,蛮不讲理、强词夺理;他们赖酒账时死皮赖脸,低声下气;他们欠了账誓死不还,激昂陈词,悲愤交加;他们骗老婆的钱,骗父母的钱,骗朋友的钱,统统往柜台里送;他们露宿街头巷尾、桥头堡、干沟,在雪地上瑟瑟发抖,耳朵、手指纷纷冻掉;他们倾家荡产,孤家寡人,形影相随,形容枯槁;他们抵了名誉抵外套,抵了人格抵手表,百折不挠地赊酒,以身殉酒,至死不渝……真有些庆幸这世上的一切并不是什么都能够令我知道、使我理解的,否则我也就不用如此辛辛苦苦七大篇八大页地哆嗦了。不晓得看破世事会是怎样一种无趣的心态?
再接着说我们喀吾图的酒鬼,实在太让人大开眼界了。估计在这偏远闭塞的地方,稍微有点想法,愿意干点事情的人都出去干事情了,剩下的那些人可能悲哀地觉察到点什么,于是──但是,在这里说他们是在“借酒消愁”显然不合适,他们一个个分明是兴高采烈,得意非凡的。倒是我一天到晚阴着脸,“刷”地一把抽走他们递上来的钱,“砰”地把酒瓶往柜台上一顿,再咬牙切齿、天女散花地找零钱。我知道,这一夜又不得安宁了。
他们找我讨了杯子便拉开了今夜的序幕。最开始时各位还是靠在柜台上浅斟慢啜,礼貌地压低声音交谈着。谈至兴处,哄然大笑,把来前买酱油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他们赶紧道歉,说着肚子不胀(不要生气)之类的话(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快了……)。然后沉默,仍满眼笑意。好不容易等小姑娘走了(因为我事先打过招呼,喝酒可以,但不能妨碍我做生意,否则请别处去),再一次爆发笑声。杯中酒一干而尽,再斟满,等再次开口时声量大了一些,声调尖了八度(我开始暗道“完了”),瓶中酒位线开始加速度下降。开第二瓶时便有些无所顾忌了,个别字句开始结巴,目光大胆无畏、咄咄逼人。商店里来买东西的人开始被统统轰走。我开始发脾气。他们开始不讲理。我开始拒绝卖第四瓶酒。他们开始擂柜台、诅咒发誓这一瓶完了便走人。本来叫我“妹妹”的,开始叫起了“嫂子”。我开始屈服,他们拿上酒欢呼不已,开始往柜台上坐,个别的干脆盘腿坐上去,还有人开始回家拿冬不拉(双弦琴)。我开始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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