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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金黄的桂花已经开满枝头,点缀在浓绿的枝叶间,细碎且精致。八月金秋时节代理的离婚案,突然就浮现在苗郁的脑海里。
那时不热不冷,温度正好,法庭的窗户被向外推开,桂花香也优哉游哉地飘进法庭,把庭审的紧张气氛冲淡了不少。
“请大家看第五项证据。这是去年12月24日深夜十一点,发生在某酒店19楼的一起打架斗殴事件,整个视频是被酒店的监控摄像头拍下的。”苗郁坐在原告席上,双目紧盯着自己眼前的小屏幕,金灿灿的“委托代理人”的名牌放在苗郁面前。法庭上方的屏幕,正在播放两个年轻男人打架的画面。苗郁的语速不疾不徐,声音也很悦耳,并不咄咄逼人。仔细看,她唇边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可爱可亲。视频的进度到了第16秒,她按下暂停键,画面上打架的两人手臂交缠,满脸的狰狞凝固在一个可笑的状态。
苗郁看向被告席:“在画面左上角,从1917房间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就是本案的被告,也是我的委托人的丈夫。与他一同出房间的女人是谁,不是本案关注的重点。本项证据表明,被告在与我的委托人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与其他异性保持不正当关系,是过错方。因此,对于夫妻共同财产,我方有权要求多分,被告方理应少分。”
此时,庭审已经进入了法庭辩论阶段,双方正在针对证据陈述各自的观点。在法官的询问下,被告律师反驳:“这项证据来源不明,不能作为合法证据出示。”
苗郁亮出公证证明,并且调出了另一份证据:“我方向法庭申请了调查令,并且在调取监控的同时做了公证。同时,请看第六项证据。在此半个小时前,被告与该名女子前后出现在酒店大堂,乘坐电梯上了19楼进入1917房间,时间相差不过两分钟。请被告律师告诉我,被告人和该女子几乎同时进入房间,又一同出来,请问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必须要在酒店开房,但又能在半个小时内聊完?”
被告是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金链子在衣袖处若隐若现。他眼圈发青,身材发福,面对苗郁的质问,正要大声反驳,被律师拉住了。劝了两句后,被告律师才作答:“那位女士是我的委托人的秘书曾莉。当时在1917房间里的,还有委托人的另外两个秘书,我的委托人和三位秘书在酒店房间里,讨论第二天要提交给董事会的报告,是在谈工作!”他加重语气,“我方申请两名证人出庭。”
苗郁的委托人是本案的原告,也就是遭遇背叛、即将被扫地出门的妻子。听到律师的话,她冲动地站起:“不……”
苗郁及时扫去一个淡淡的眼神,委托人意识到什么,动动唇,不甘心地坐下。果然,被告方的两名证人提供的证词大同小异,声称:“我们一整天都在房间里整理资料,方总和曾秘书是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来的,谈了公事就走了。”
第一位证人说得尤为详细,几点开的房,几点进入房间,做了什么事,说得清清楚楚。坐在被告席的男人抛来得意的笑,眼神里是满满的油腻。原告有些心慌,拉着苗郁慌张地问:“苗律师,他们都在说谎,你相信我……”
苗郁轻拍她的手,眼神平静。她不言不语的样子,反倒让委托人的心安定下来。安抚了委托人后,苗郁看着法官:“我方要讯问第二名证人。”
在法官的允许下,证人坐上证人席。苗郁开始发提问:“请问证人,去年的12月24日,你真的在酒店加班吗?”
“是。因为我们要整理资料,提交给董事会。”
“一整天吗?”
证人答得毫不犹豫:“对。”
“晚上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也在酒店里?”
证人停顿了两秒:“对。”
苗郁停止了发问,静静地看他,法庭里浓郁的桂花香味兀自飘荡着。证人强作镇定,补充了一句:“我就是在准备资料,我没撒谎。”
“那请问,这条微博是谁发的?”苗郁点开早就提交给法庭的证据,鼠标滑动到第十三项,几张微博截图出现在屏幕上,“微博的博主叫‘辰阿七’,认证是凤湖金融投资公司总经理秘书。这条微博发布于2017年12月24日晚十点五十六分,发布地点是距离酒店十公里外的市中心旋转餐厅。照片上是两个人的手比成一颗爱心的形状。秘书先生,请问能不能比对一下你的手,看看和照片上的手是不是一样的?”
证人下意识想藏起自己的左手,但已经晚了。法庭上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证人无名指上带着的铂金钻戒,与截图上男人的戒指一模一样。
法庭上一片诡异的安静,书记员敲打键盘的声音清脆入耳。被告的圆脸涨成猪肝红,恶狠狠地盯着秘书,恨不得一刀宰了他。秘书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狼狈地低下头。苗郁有些快意地想,让你做伪证,让你违法,在法庭上被戳穿,这位秘书再能干,此刻盘算的事,大概也是怎么提出辞职吧。
眼前的景色一阵模糊,又清晰起来。苗郁回过神,再次打量身处的这间法庭,还真是有缘分。两年前,她在同一间法庭帮助委托人打赢了离婚官司,还帮她分得了大部分夫妻共同财产。她还记得委托人咬牙切齿说的话:“苗律师,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千万别被男人骗了。”而两年后,还是那个法庭,还是同样一位法官,她坐在原告席上,没有委托人,只有她自己。
窗外依旧是那棵桂花树,初春时节,没有金黄的桂花,树叶还带着冬日的浓绿。刚经历了一番唇枪舌剑,苗郁有些心累,无意中走了神。她的目光自窗外收回,正好听见法官向双方发问:“根据《婚姻法》的规定,离婚案件必须进行调解,本院现询问双方当事人,是否接受调解,有无和好的可能?”
开什么玩笑,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苗郁脸上挂了面具,淡淡地说:“不接受。”全然没有方才激烈辩论的模样。
坐在被告席上的沈冲在看她,眼神里不知是冷静还是冷漠。他缓缓开口:“能不能不离婚?”
不离婚?她忍受愤怒和悲伤收集证据一个月,在法庭上唇枪舌剑半小时,然后选择平静地接受沈冲出轨的事,为了所谓的家庭稳定,不再为居高不下的离婚率做贡献?
见苗郁态度冰冷,法官转头看被告席。
法庭很小,坐在被告席上的沈冲——从法律意义上说,他现在还是苗郁的丈夫——如同陌生人一般,面无表情。两个人的空间距离很近,精神上已经很远。
原告要离婚的态度很坚决,被告又不像一些当事人,哭着闹着不肯离婚,两个人本就是律师,冷静得就像机器人,就算再有人类的感情,此刻也隐藏得很好。法官想了想,合上卷宗:“本案将于十天后上午十点在本院宣判,现在休庭。”
法槌清脆敲响,沈冲同时站了起来,几乎是用抢的方式接过庭审笔录,根本不看,径直在每页上唰唰地签下名字,提着公文包往法庭外走。法庭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把书记员都吓了一跳。
书记员是新手,像是没见过这样奇怪的被告人,有些紧张。苗郁冲她笑笑,意在安抚,随即翻开庭审笔录,一页页地细看。
“这里,是四栋,不是十四栋。”苗郁指出笔录上的一处错误,“我们名下共有两套房产,我要的是这套,楼栋单元数写错了。”
书记员脸红了,立刻改过来,苗郁也在改错的地方签了字,表示确认。反复核对后,她才在每页底部仔细签上名字。她的笔迹很娟秀,与沈冲龙飞凤舞的字体并排在一起,说不出地刺眼。
拉开法庭的门,寒风冲上脸庞,肆虐好一阵才得意地离开。苗郁呼出了一团白气,看它由浓变淡,化作无形。天空飘着淡淡的阴云,苗郁的心情一直在水平线以下,浮浮沉沉。她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律所?她才从工作两年的学校辞职,重新开始做执业律师,手头根本没有案子,去律所也只是发愣。回家?自从沈冲与自己摊牌后,他主动搬家,往昔熟悉的地方,现如今空荡荡的,一草一木无不刺激着她的眼。
正在踌躇,手机意外地叫了起来,让苗郁沉郁的心情松快了不少。有电话就是有事,有事就能暂时忘记失落、伤痛、沮丧等。她刚按下接听键,惊慌失措的女声冲进耳膜:“不好了,不好了,小老师救命啊!”电话连接的那头还有辨不清男女的叫骂声,顺着信号喷涌出手机,听着就令人头大。
“博雅,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苗郁纵然再冷静,也被这话吓了一跳。难道唐博雅被当事人打了,或者和法官发生争执了?
“齐老师的案子输了,委托人要打他,说他没水平没本事。”唐博雅总算没慌乱得太彻底,两句话就把困境描述得明明白白。
苗郁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们人有没有事?受伤没有?”
“没有受伤,最帅的法警小哥哥抓住了委托人。”
如此混乱,关注点还是“最帅的法警小哥哥”,有助理如此,苗郁的头痛愈加剧烈:“你们在哪个法院?”
唐博雅报了地址,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巧。苗郁的离婚官司在这家法院审判大楼的四楼,齐思贤和唐博雅就在一楼,她想找借口不去都没办法。
“我马上来。”
紧闭的电梯门轰隆隆打开的一瞬间,乱七八糟的声音涌进电梯间,推搡着苗郁往外走。不用刻意寻找,愤怒的女声已经给苗郁指引了方向。
“什么牛津大学高才生,都是骗人的!法官都已经告诉他,改变要求、改变要求,他不听啊!我也说当时我是借给公司的,不是借给经理的,他非说经理借的钱,公司是什么担保人,结果害我们输了官司!十几万啊,都是我辛辛苦苦存的积蓄!你要赔偿我,赔偿我,赔偿我!”
女委托人最后三个“赔偿我”一声比一声高八度,音高比得上金色大厅里尽情讴歌的花腔女高音。女委托人的丈夫也在骂,只是气势不如老婆那般引人注目。苗郁下意识偏转了头,勉强抵挡了一拨魔音灌耳。此刻的9号法庭外,传说中的英国法学博士齐思贤正被委托人扯着,满脸尴尬和委屈。他比两位委托人高出一个头,手脚修长,宽大的律师袍在他身上,不见臃肿,反而衬出精英气质。只是,原本平整的律师袍已经被揉出了肉眼可见的褶子,颇有些狼狈。好在法警和保安非常给力,挡开了两位委托人,看热闹的围观群众要么指指点点,要么不痛不痒地劝上两句。苗郁倒想假装不认识他,扭头走人,缩在齐思贤身边的男生宋乾却突然叫起来:“苗老师,快来救我!”一边喊一边激动地招手。
别人家的助理乖巧懂事又听话,自己的助理不是花痴就是二货,律所主任更是书呆子一枚。苗郁纵有一肚子的郁闷,也只有快步走到在崩溃边缘徘徊的当事人面前,微微点头致意,职业化地开口:“您好,我是衡明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也是齐律师的同事,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你们律所都不是好人哪!”女当事人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话,跪在大理石地面上号啕大哭。男当事人扯着齐思贤的律师袍,额头上青筋暴出:“你是不是收了被告的钱?是不是收了钱?是不是收了钱!”
质问声在法庭走廊上回荡,苗郁用得体的笑容,掩盖郁闷的心,递去纸巾,柔声说:“二位能说一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吗?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
她的态度的确是诚恳万分,声音不高不低,有股奇妙的感染力。两位委托人情绪稍微平静了些,恨恨地看着齐思贤,正要说什么,齐思贤突然小声地开了口:“我的辩护方向真的没有问题,是法官没理解到我的意思……”
“你还敢说?”女委托人原本按捺下的脾气骤然扩张了十倍,“你输了官司还怪法官?当初是你告诉我绝对能打赢官司,我才相信你的,你现在……你现在……”
逃避是来不及的,一辈子都不可能逃避的。苗郁还想抢救一下律所可怜的信用,七八页的判决书已经砸到她的脸上,伴随女委托人的怒骂:“你自己看!”
小助理唐博雅及时抓住了飘飘欲落的判决书,双手捧给苗郁。苗郁顾不得揉脸,匆匆翻了一遍,就想一巴掌敲开齐思贤的头,看看里面装的是豆腐渣还是稻草。这个案子其实是很简单的借贷纠纷,某公司向委托人借了一笔钱,并且约定了利息和还款时间。在借条的末尾,有公司法定代表人的签名,盖着公司的公章。很明显,债务人就是某公司。但是,齐思贤认为,借钱的是公司法定代表人,公司盖章只是一个担保责任,所以他在法庭上提出,应当由法定代表人偿还借款,如果他拒绝偿还或者无力偿还,应当由公司担负起担保责任!这完全是错误的辩护方向,法官是有多傻才会采信?
苗郁的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突然转头瞪着齐思贤。他一脸无辜地回看,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振振有词地说:“苗律师,你不要看判决书上是怎么写的,你要看证据是怎么体现的。如果是公司的债务,只需要公司公章就行了,但是法定代表人签字,性质就不一样……”
“你给我闭嘴!”苗郁阴沉地挤出几个字,唐博雅和宋乾同时缩了缩肩膀,不敢开口。一旁的两位委托人已经开始了新一轮哭诉。女委托人抓着法警不放,一个劲地说自己如何可怜,被无良公司骗了钱,又被无能律师骗了钱,哭得梨花带雨。法警也是一脸无奈,一个劲地用目光催促苗郁,让她快点把当事人领走。
听到“无能律师”四个字,苗郁、唐博雅、宋乾三个人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证明了他们仨属于同一家律所。齐思贤试图抢救一下可怜的名誉:“陈先生、陈太太,你们相信我。我马上就草拟上诉状,案子还没生效……”
“滚!”男委托人难得地吼了一声,“我要换律师!你们的代理费,我也不会给!走着瞧!”说着,拉起还在哭诉的妻子,“走,我们换个律师!去司法局投诉他!”
两位委托人愤怒地离去,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也散了大半。现场只剩下衡明律师事务所的四人,面面相觑。见三双眼都盯着自己,齐思贤尴尬地笑,想要为自己辩解两句:“我……我真的没想到法官不能接受我的想法……我在英国接触过类似的案例,法院判决原告方胜诉。所以我认为……”
“齐主任,有话回去说。”
苗郁只觉得脸上发热,唐博雅和宋乾的目光就像在关爱智力有缺陷人士。教条主义害死人,在中国大地上能照搬英国的法律和法规吗?苗郁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看见刚刚围观的人群里,不仅有当事人,还有律师同行。虽然没见着几张熟面孔,但是这种坏事向来自带飞毛腿,不出一个星期,就要传遍C城的律师界了。
衡明律师事务所这块暗淡无光的招牌,叮当,又掉落了一颗螺丝钉。
回家休息成了妄想,一行四人垂头丧气地回了律所。半脏的玻璃门上,贴着物业催缴通知:“尊敬的业主,您已经欠了两个月的物管费,请尽快缴纳,以免产生滞纳金。”
语气是礼貌的,态度是居高临下的。天底下能有这么惨的律所吗,还欠物管费?一个律师事务所,必须有三个合伙人。现在,衡明律所另外两个合伙人律师,一个已经出国,要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当两年的访问学者;一个功成身退四处云游,朋友圈失踪十天半个月是常态。仅剩的那个合伙人,就是齐思贤。
苗郁真的怀疑,她当时之所以会同意王主任的请求,回衡明律所当律师,一定是被沈冲气得脑抽,一不小心点头的。当时,在法式餐厅悠扬的小提琴声中,王主任的劝说听着真有几分无奈:“从名义上说,思贤是律所主任,但小苗你清楚,他的职业经验不足,所以我的不情之请,就是你多带带他。”
“王主任您太客气了,我担心会辜负您的期望。”苗郁其实不太想回衡明律师事务所,但是王主任是她的授业恩师,大学毕业后,也是他力邀自己加入衡明律所,一路传道授业解惑,她实在没有理由生硬地拒绝王主任。齐思贤的父亲齐伦,对她的职业生涯也多有提携,如果她就这么一走了之,良心这关实在有些过不去。
王主任叹了口气:“多谢你,小苗。你不看别的,也看在思贤父亲的分上,至少让他在这行内立足。”
说到齐思贤的父亲,连烛光都沉重地摇动了几下。苗郁勉强笑了笑,说:“可是,我已经两年多没有办案,可能在经验上还差点。”
“你的实力,比沈冲强。”汪主任说,“你当年放弃做律师,去学院当行政人员,我真的觉得大材小用。”
也许是提到了沈冲,烛光飘摇,阴影极快地拂过苗郁的脸。王主任察言观色,连忙举起酒杯:“来,干了这杯,预祝你在衡明律所一切顺利!”
虽然王主任这话说得极掏心窝子,但苗郁还是听出了几分狼狈。她和沈冲在大学时就是一对情侣,毕业后,又一起到了衡明律师事务所当律师。最开始的日子,两人苦不堪言没有案源,没有经验,能代理的案件都是些小案。不过回想起来,贫贱夫妻虽是百事哀,但年轻时必要的浪漫总是生活的主旋律。齐思贤的父亲,也就是律所主任齐伦,对沈冲十分看重,亲自带他。沈冲成长极快,渐渐开始开拓案源,好案子也一个接一个地来。
可惜,三年前,齐伦晚上回家遭遇车祸,不治身亡。齐伦是律所的主任,业务水平极高,他的死亡让衡明律所遭受了重大打击,沈冲也在那之后选择去另外的律所。恰逢那时,两人结婚也有几年,苗郁一直在备孕,而律师的工作,一旦忙碌起来是没日没夜。苗郁思量之下,选择去了高校做行政人员,图的就是工作轻松,对身体好。没想到,离开了律师这行,她连自己的老公都看不住。
苗郁再次回到律所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齐思贤代理的所有案件的卷宗。合上卷宗,她只觉得脑仁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苗郁这才明白,什么叫“能让他在这行内立足”。
她需要奶茶,如果一杯不能解决,那就两杯、三杯!
苗郁靠坐在宽大的皮质办公椅上,脑中一片空白。办公椅老旧,皮质扶手已经磨得起了细小的裂纹,她掌心传来细微的粗粝感。这时,唐博雅从门后探出脑袋,小心地禀告:“小老师,齐老师请你去会议室,说商量一下今天这个案子怎么上诉。”
“当事人委托他了吗?他怎么上诉?”苗郁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快步走出办公室,迎头问齐思贤,“齐主任,当事人的委托书在哪里?没有委托书,你能代理他们上诉?”
咄咄逼人的质问声在会议室回响,齐思贤也是愣了一下。他比苗郁高出半个头,五官不是时下流行的小鲜肉款,他眉眼深邃,全身上下透着干净的书卷气。普通的西装在他身上被穿出了英伦范儿,他举手投足间也透着一种叫绅士风度的东西。
苗郁态度非常不友善,齐思贤没露出半点被冒犯的不悦,反而认真地解释:“苗律师,你相信我,这个案子我已经分析得很透彻了,上诉后,二审一定会改判或者发回重审。”
“当事人的委托书呢?”苗郁觉着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好脾气过,“没有委托书,你为谁代理?”
齐思贤转头问宋乾:“小宋,刚刚要你联系陈先生,他怎么说?”
宋乾已经很努力地藏匿身形,被点到名时一脸的生无可恋,他支吾了几句,小心地看了看齐思贤:“齐老师,他说不用了,他要换律师。”
“怎么会?合同约定了,这个案子一直由我们代理。”齐思贤翻找出合同,递给苗郁,“你看,他们另找代理人,就是违约。”
苗郁冷冷地看他:“他们违约,然后呢?起诉他们,要他们继续履行合同?”
齐思贤一脸的惊诧,仿佛听到了不得了的事:“难道不应该吗?对了,一审已经结束,他们代理费还没有付,小宋你再打个电话催一下。”
“我们所的格式合同不是都约定在签合同时要预付30%的代理费吗?”苗郁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抓起合同飞快地翻了两页,赫然发现,关于代理费用的那项条款,不知什么时候用笔画去一句,变成手写的“案件胜诉后全额付清”。
冷静,冷静,身体是自己的,气病了没人照顾自己。苗郁正想抄个什么东西丢过去,唐博雅眼明手快地抱走水杯:“小老师冷静,这可是小哥哥送给我的唯一的念想了,别扔。”
“齐主任。”苗郁咬牙切齿地说,“麻烦你签合同前看看我们律所,欠了两个月的物管费,就差喝西北风了。执业律师除了你我,还剩了谁?宋乾和博雅是律师助理,他们不能接案子,租房吃饭都要花钱,你让他们用爱给你打工吗?”
正为今晚吃什么发愁的唐博雅顿时热泪盈眶,宋乾小声地说:“可以不爱,请不要伤害。”
齐思贤放下手中的资料,默默地看着苗郁。苗郁皱眉:“齐主任,有意见吗?”
“苗律师,我作为律所主任,这些问题我当然考虑过。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专业水平,我认为现在,在C城,暂时还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法学理论。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证明我是正确的。这个案子,就算二审不是我来代理,我也会写出一篇论文,发表在核心期刊上,证明我没有错。”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齐思贤目光坚定,但应者寥寥。苗郁双手抱在胸前,眼神冰冷又无奈。唐博雅和宋乾大气也不敢出,闷着头偷偷看手机。过了片刻,苗郁撑在大圆桌上,直视齐思贤的眼,说:“齐主任,尊重是赢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请数数你代理的案子,有赢过的吗?”
这话问得实在是太过冒犯,几乎是指着齐思贤的鼻子大骂他百战百败。换个人被这么说要么一拳头招呼上去,要么面露难堪心怀怨恨,当场翻脸是小事,极有可能往后老死不相往来。但是齐思贤并非普通人,听着这番话,他脸上一红,顿了顿,用手扶了扶眼镜腿:“从约定俗成的规矩来看,我的确没有赢过一个官司。”
得,您还得意上了。唐博雅忍不住翻个白眼,摸出手机,点开招聘APP开始找工作。见宋乾正盯着手机出神,比钻研案卷还专注,唐博雅踢他一脚,问:“在干什么呀你?”还不麻溜地找下家。
宋乾没理会她,两只眼睛几乎要钻进手机里。唐博雅心生好奇,凑过去一起看,只消得一眼,就被屏幕上的内容吸引了去。
椭圆长桌的另一头,苗郁与齐思贤已经剑拔弩张。纵然有长桌隔着,两人也已有数道目光交锋了。苗郁站得挺拔,修长的脖颈带着白天鹅的高傲,发髻绾在脑后,没用发胶,每一根头发都服帖地紧贴头皮,不敢忤逆主人的旨意。听着齐思贤的宣言,苗郁先前的怒气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讥诮。
“约定俗成?麻烦齐主任解释解释,非约定俗成的赢是什么意思?”苗郁唇角上挑,好似尖锐的讽刺,“你还能在法庭上说,只有你的理解是对的,其他人约定俗成的理解,包括法官本人的理解,都是错的?”如果他真敢点头,她苗郁就敢代表法律惩罚他。
齐思贤一脸的奇怪:“苗律师你又误解了,我并不是说我的理解就是绝对正确的。从哲学上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对错是非不是绝对的,法律条文只是一种表象,我们需要在诉讼中辨明法律的本源,共同推动法律的进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他是书呆子简直是贬低了书呆子这个词,苗郁气得差点笑出声来:“请齐主任搞清楚,你是律师,不是法学家,更不是哲学家!你的本分是为当事人争取更大的利益,而不是把法庭当成自己的试验田!”
齐思贤的学者自尊心被打击成了碎片,露出受伤的小表情。思忖良久,他试图解释:“苗律师,我不是不接受你的批评。我只是希望你能记住,我们作为律师,有责任推动社会法治进步……”
他一脸认真,仿佛他所坚持的就是不被苗郁所理解的法治真理。苗郁气结,真不知道该说他这样是理想主义还是教条主义。她深吸一口气:“齐主任,如果你真的负责任,麻烦你看看律所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要案子,案子没有,要名声……”她还能说什么?今天这事一传出去,律所的名气肯定会暴涨,却不是良好的口碑,而是业界同行的笑话。苗郁抬起手,制止齐思贤即将说出口的话:“我很感谢王主任和齐老师当年对我的悉心栽培,但是,如果齐主任下次接案子的时候擅自决定,或者随意就决定下了诉讼策略,别怪我第二天就转律所。”
她音量不大,微微抬起下巴才能平视齐思贤,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藏着星辰大海。齐思贤怔了一下,正在思索苗郁的话,圆桌另一头传来唐博雅的惊呼:“啊,这是在我们楼上啊!”
齐主任和苗律师发现,两位助理已经齐齐趴在窗户边,伸着头向上看,像两只来自非洲大草原的猫鼬。齐思贤诧异地走去:“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楼顶上有人要自杀!”
唐博雅夸张地指向头顶,一边说一边拼命地往上方瞅。衡明律所所在的这座商厦有些年头了,与动辄二三十层的大厦相比,十二层的高度实在算不了什么。雨淋日晒,商厦原本明黄的外墙瓷砖呈现出一种垂头丧气的土黄,在这个黄金地段中,视线最不好,门庭最冷落,租金最便宜。
窗外大街上喇叭声不断,议论声、嬉笑声如潮水般涌进办公室里。苗郁学着唐博雅的样子,探出身往头顶看。刚把头伸出窗外,冷风从四面八方肆虐而来,嗖嗖地灌进她的耳洞、衣领。她忍着寒凉扭转脖子,只一秒,足够她看清在窗户的斜上方,有一双脚悬搭在天台外。那是属于少女的脚,宽大的深蓝色牛仔裤腿下,细白的脚腕瘦得惊人,脚踝上突出的骨头像是累赘物。没穿鞋,没穿袜子,雪白的足裸着,衬在土黄色的瓷砖上,触目惊心。
大街上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消防员正在给明黄色的气垫床充气,只是还没充好,软塌塌的,像烤制失败的面包。不时有人在起哄:“快跳,快跳呀!”拿别人的伤心事充作自己下酒的小菜。
人群在哄闹,不少人还拿出手机拍摄视频。苗郁对这种看客向来充满厌恶,宋乾已经抄起一瓶矿泉水想要扔下去,被唐博雅拉住了:“高空抛物,你想赔死啊!”
齐思贤扭头对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不要惊动了跳楼的少女。唐博雅缩了缩脖子,忙用双手捂住嘴。苗郁侧着耳朵,捕捉到呼呼的风声中,裹挟来另外一个声音,那声音正在劝解女孩子。
“你……年轻……自杀不能……帮助你……”
四个人半趴在窗边,大气不敢出,全身心地留意天台的动静。窗台的位置很巧,在少女所坐位置的斜下方,齐思贤个子最高,他正努力探出窗外,查看头顶的动静。苗郁抬手肘碰他,轻声提醒:“你小心点,别把自己掉下去了。”
齐思贤摆手表示没事,继续倾听。女孩子不发一声,腿也没挪动,不知道是在纠结跳楼,还是在欣赏闹市风景,那些哄闹的声音都仿佛与她无关。宋乾放低了声音问:“我们能不能把她拽进来?”
“不行。”齐思贤否定,“距离太远,够不到,除非……”他找了个矮凳,放在窗边,命令宋乾扶稳,再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矮凳摇晃,他一边摇摇欲坠,一边伸出手,想去抓住少女的腿。
苗郁看得心惊胆战,低声叫他:“你快下来!”千万别发生跳楼的没救下,救人的也挂了的事情,然后第二天的热搜头条是《海归律师与陌生少女同时坠楼疑殉情》,那就真的没救了。
齐思贤像是没听到苗郁说话,踮起脚,再次尝试抓住少女。苗郁心跳开始加速,手心又湿又冷。这时,她发现,一直坐着没动的少女,忽然挪动了一下,动作很轻微,就像风掀起了裤脚,或者蝴蝶扇动翅膀,眼睛一眨就会忽略掉。
她要跳了!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少女双脚已经离开了天台,轰然坠落。苗郁下意识地喊出三个字:“抓住她!”
惊叫声同时响起,天上地下都有,凝固在弹指一瞬。她飞得很慢,苗郁看见她修长的腿,飞扬的长发。她穿的是白色薄毛衣,和她的脚一样白。她的双臂高高扬起,仿佛要拥抱自由。
下一秒,齐思贤扑出了窗外。
苗郁真的呆了,脑中一片白茫茫的。他不要命了?能抓住吗?抓不住怎么办?苗郁几乎不敢想,不敢动,整个世界也突然间陷入了黑暗。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唐博雅带哭腔的声音响在耳边:“小老师,你……你可千万别松手啊,我这就去叫人!救命啊!救人啊!”
唐博雅一溜烟地跑出办公室,叫嚷着救命的声音也一路远去。苗郁这才发觉自己双臂沉重,正死死地抱着什么东西。宋乾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十二万分地费力:“苗老师,别撒手,千万挺住。”
睁开双眼,她赫然发现,自己正抱着齐思贤的一条腿,他的另外一条腿被抱在宋乾怀里。齐思贤从膝盖以上全数悬在窗外,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身体。
“怎……怎么……回事?”苗郁每开口说一个字,力气就泄一分,齐思贤的腿就从她手臂里滑落一分。她不敢再问,只有咬紧牙关拼命拉着。
宋乾到底是男生,抓着齐思贤的腿,还有力气问:“齐老师抓着没有?”
齐思贤的声音遥遥地飘过来:“还行。抓紧了,别松手!”前一句听着气若游丝,似乎下一秒就快挺不住了,后一句声音大了不少,像是鼓劲一般。
苗郁全部的精力专注在手臂上,死死地抱着齐思贤的腿。她不能开口,甚至不敢回忆,在刚才石破天惊的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有个隐约的念头,此刻无法验证,只能祈祷唐博雅能快点、早点找到救兵。
齐思贤一直在絮絮叨叨着什么,听不清楚,身体还不住地扭动。苗郁和宋乾又怕又累,真想撒手算了,但人命关天,再辛苦也要忍着。这时,凌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自门外传来,苗郁心里一喜,想着再咬牙坚持一下就好。齐思贤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你别乱来!办法总会有的!你相信我,我是律师,我会帮你打官司的……”
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推开,唐博雅尖得变了形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内:“快去快去,在那里,在那里!”几个保安模样的人冲到苗郁身边,没有任何吩咐,抓脚的抓脚,抱身体的抱身体,很快就替代了苗郁和宋乾。
宋乾当场瘫倒在墙角,直喘气。苗郁忍着手酸脚软和过快的心跳,爬到窗边。果然就如她想的那样,在千钧一发之际,齐思贤冒险一扑,抓住了少女的手。在同一瞬间,她和宋乾也扑了上去,抱住了齐思贤。他们同时负担两个人的重量,其中一个还求死心切,怪不得那么痛苦吃力。
少女正扬起下巴,对齐思贤激动地说着什么,还试图掰开齐思贤的手。她有一张清秀的脸庞,长发被扯成黑色丝带,在风中乱舞。两人悬在窗外已是危险,她还要剧烈地挣扎,连带着齐思贤也开始向外滑落,拉人的保安根本拉不动。苗郁冲少女大喊:“你要是死了,有什么委屈就再没人知道!逼你走上绝路的人,不仅会泼你脏水,还会祸害更多的人!你不值得!”
这话被风送入少女耳朵里。少女忘记挣扎,怔怔地看着苗郁,一双眼空洞洞的,照映着没有太阳的天空。苗郁又喊:“我们是律师,我们会帮你的!”
少女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重复苗郁的话。保安们趁机把齐思贤连同少女扯回去,一点点地,把齐思贤大半个身子拉回到室内。见少女已经离得很近,窗边的保安正要伸手去拉少女,意外发生了。
看见一只手向自己伸过来,少女像是被蛇咬了一般,惊恐地尖叫:“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同时,身体开始剧烈挣扎,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齐思贤本就累出了一身汗,手心滑溜溜的,全靠一口气撑住。此刻他刚脱离危险,正是最松懈的时候,少女突然挣扎,齐思贤没拉住,少女的手腕骤然从他掌心滑脱。
四面八方的惊叫声再次响起。
少女终像一只失了翅膀的蝴蝶,坠向大地。砰,气垫瞬间被砸出了深深的人形烙印。
苗郁不喜欢去医院,不仅因为难闻的消毒水味、匆忙往来的脚步、时高时低的哭泣叫骂,还有粗看雪白细看却沾着斑斑脏痕的墙壁,更因为医院和律所一样,都是见惯人心的地方。为了利益,人们撕破脸,突破人性底线,乃至一脚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样的事,在律所太常见了。
急救室的红灯一直亮着,一个穿灰色夹克衫的中年男人正蹲在走廊角落里抽烟,背佝偻,头发花白。苗郁停住脚,看向齐思贤。齐思贤会意,提着水果走去:“请问,是闻婷婷的父亲吗?”
男人抬起头,缓缓起身:“你是谁?”
“您别紧张,我不是记者,我们是律师。”齐思贤连忙摸出名片递去。
男人没有接名片,眼中的警觉越来越浓:“我不请律师,你们要做什么?不要骚扰我女儿!”
男人的情绪激烈得不正常,感觉会立刻抓住齐思贤挥去一拳。苗郁立即挡在齐思贤面前:“闻先生你好,我们是在楼上拉住婷婷的律师。对不起。如果我们能及时拉住婷婷,婷婷就不会受伤。我们非常抱歉。”
男人一怔,缓缓松开拳头:“你们……是……警察说的救了婷婷的人?”
趁男人情绪稍微松缓,苗郁丢去眼色,却发现齐思贤似乎若有所思。苗郁正要安慰两句,男人突然扑通一下,跪在齐思贤和苗郁面前:“谢谢你们救了婷婷。”他声音激动得发抖,引得附近的护士、病人纷纷侧目。
齐思贤慌忙拉起男人:“闻先生,闻先生,您不要这么客气,我们也没做什么……”
你的确没做什么,就是没抓紧人家的女儿。苗郁懒得说他,请男人在一旁的铁凳上坐下,递上一篮水果:“闻先生,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希望婷婷能早日恢复健康。”
水果聊胜于无,总好过空手上门。男人有些意外,言语中流露出少许感激:“谢谢。”
齐思贤抓住机会问:“闻先生,请问怎么称呼?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叫闻鹏,婷婷妈几年前走了。”
在听到他自报名字时,齐思贤的神情突然变了变,屏住呼吸,问:“您说,您的名字是,闻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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