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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番外七 渎神
天庭空寂清冷,云雾缥缈,一眼望不到边际。一座座瑶池阆苑大气恢宏,笼罩在袅袅仙雾之中,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玉霄宝殿坐落于浮梦山巅,终年积雪不化,寒风冰冷刺骨。青玉石阶蜿蜒而上,直通山顶,上面覆着厚厚一层雪,绵密平整,已很久没人出入过。天界从无黑夜,殿内千灯不灭,从远处看去,竟有几分人间烟火的错觉。
只是明灯三千,仍旧融化不了凝固万年的风雪。如同那人的心一般,冰冷无情,怎么捂都捂不热。
窗牗被吱呀一声推了开来,冷风裹挟着碎雪呼啸而入,一道清甜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阿瑾,你怎的还不出关?”那人晃了晃手中的两坛清酒,话里带着笑意,“不闷吗?来陪我喝喝酒。”
“暮归,不准再来打扰本尊闭关。”大殿正中的琉璃莲花座上,一位紫衣男子正在闭目打坐,周身萦绕着缕缕光华,映衬得他更加神清骨秀,俊朗无双。
他压低了声音,极其轻微地嗔怒道:“还有,不准再叫我阿瑾。”
殿内冷香浮动,暮归静候片刻,那人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她生了气,足尖轻轻一点,便轻飘飘落在了那座莲花台上。她半跪在他身前,凝视着他波澜不惊的脸,轻声问:“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对我冷淡?”
他们明明……有过一段好时光的。那时他虽然心境淡漠,至少还愿意对她笑一笑,如今却是话里话外疏离抗拒,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下去。”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双丹凤眼形状凌厉漂亮,里面却没有任何感情,“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映在眼底的那张脸十分好看,杏眼桃腮,眉目如画,一身红衣似火,浮梦山的风雪也不能冰封她的热烈半分。她总是那样鲜活生动,在天界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异类。
暮归欺身逼近,她掐着他的脖颈,几乎是面贴着面,不死心地质问道:“是因为我在鬼蜮大开杀戒,还是因为……”
“我亲了你?”
徐策瑾骤然压低了眉眼,山玄剑瞬间在他手中化为实体,剑气横扫,狂啸着涤荡了整个大殿。那两坛清酒应声而裂,酒液洒了一地,散发着幽幽的醇香。
暮归硬生生被逼退几丈远,才堪堪稳住了身形。悬于腰间的水苍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猛烈震颤着,几欲出鞘。她紧紧按着剑柄,强行压制住了内心的混乱狂躁。徐策瑾法力太过高强,只那一剑袭来,尽管没有杀意,可她的心脏都被震得发疼,在胸腔狂乱地跳动着,几乎就要炸开。
手在袖管中微微发着抖,她的笑靥却舒展温柔:“原来太华仙尊也会生气啊。只是可惜了这两坛琼浆,我可是在人间寻了好久才寻到的。”
自上古神明遁入太虚,便由太华仙尊执掌天庭,如今已有万年。在那无上孤寂的三十三重天,他是众神之首,统领着天地人三界。太华仙尊法力无边,战力至高,一把山玄剑紫电纵横,平定了魔界,保住了人间太平。
而现下,山玄低低嗡鸣着,剑身缠绕着可怖的紫电,带着怒意直指她眉间。徐策瑾面色肃然,手指白皙修长,沉稳地握着白金剑柄,煞是好看。暮归忍不住想,初见那天,也是这般情景。那时,她还没有对他心生爱慕。
“荡平鬼蜮十万亡魂,只为寻一只狐狸的魂魄,你真是好大的本事!”
“本尊念你仙资尚浅,一向不多苛责。可你愈发戾气难消,举止出格,一再挑战本尊的底线,再有下次,便罚你去佛堂反思己过!”
暮归脸上的笑意都褪了大半,心里空洞无比,被寒风吹了个对穿。他明明知道,她连讲经的声音都听不得,一闻到檀香就要头晕,如今却要她去佛堂悔过?
一缕酒香盈盈探向鼻尖,徐策瑾似乎想起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回忆,他双眉紧蹙,继续呵斥道:“本尊教你六根清净,无为无欲,你就是这么修炼的?”
她倔强地抿着唇,眼中泪光闪烁,似是十分委屈:“你说过,我只要无拘无束,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仙即可……”
“散仙也要修身修心,不然如何功德圆满?”
暮归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声音都有些哽咽:“我不需要功德圆满,你明知……”明知我唯一的缺憾。
徐策瑾立于琉璃莲花台之上,淡金纱幔由殿顶垂下,他的身影若隐若现,暮归看不清他的神情。自她灵识初开,那抹紫色就已经印在了她脑海,只要一想到徐策瑾,她就觉得整颗心都被泡在蜜罐子里。
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比浮梦山的风雪更加冰冷彻骨,往日那些好时光,比梦境还虚幻荒诞。
“我会去佛堂受罚。”烛光映照着她的侧脸,一道浅浅的泪痕若隐若现,“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踏足天界半步,你不必再闭关躲我。”
她朝着他微微俯首,态度恭敬又疏离,随即头也不回地出了玉霄宝殿。瘦削提拔的背影被纷飞的白雪掩去,消失在了石阶尽头。
浮梦山终于失去了唯一的一抹红。
真是孽债……当初不该对她心软的。山玄的剑身闪着幽光,徐策瑾垂首叹息,掌心虚虚一抹,那光亮便暗了下去。
罢了,终归是自己种下的因。他眼底交织着复杂痛苦的神色,只觉空荡岑寂的玉霄宝殿,似乎比以往又冷了几分。
三十三重天,佛门禁地,九千星河流转长明,檀香白雾飘散无尽,镜湖万古波澜不惊,诵经声声回彻九霄。暮归当真如她所言,在佛堂长跪不起,虔诚思过。
诸天神佛低眉敛目,形态各异,静静凝望着佛殿正中跪得笔直的暮归。她一身绯红衣衫,裙摆如流水般铺陈开来,绽成一朵灿烂的红莲,衬得她面色愈发冰凉苍白。
良久,虚空之中传来一声叹息:“你有何求?”
檀香佛音无一不令她头痛欲裂,暮归低垂着头,冷汗涔涔,鬓发早已湿透。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无求”,殿内重又归于静寂,无人言语。
她紧闭双眸,身侧的水苍盈着微光,银纹剑鞘默然淌过金色细流,稍过片刻,暮归缓缓张开眼睛,黑色的瞳仁如暗夜寒星,深沉不见底。
漫天神佛俱寂,尔后重又发问:“荡平鬼蜮,你可悔过?”
鬼蜮……那个亘古不变的罪恶之地,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水倒灌天幕,无数鬼魂在其中痛苦挣扎,凄厉惨绝的嚎叫声至今仍在她的脑海回荡。
她沉默,握紧了身侧的水苍,仰头直视着茫茫虚空,勉强一笑:“一剑渡万魂,当是功德。”
周身戾气骤然消散,水苍的华光逐渐黯淡,暮归的面目平和了些许。她面颊依旧苍白,唇瓣殷红如血,漂亮得诡异:“佛说错了,那便是错了。”
“你既无心皈依,便不强求了。”
“你自有劫数,不必悔过,下界去罢。”
暮归走出殿外,高耸入云的巨大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重的巨响。双膝隐隐刺痛,她不甚在意,跟自己作对似的,沿着金玉台阶一步步走了下去。
山间云雾缭绕,祥和静谧,不时有仙家腾云驾雾飘摇而过,偶尔传来几声窃窃私语。暮归只是散仙,在天庭并无职位,自来不与众仙家来往,再加上她脾性顽劣,活泼跳脱,与天界格格不入,便也无人亲近她。
“这位怎会来佛堂?”
“平日里作恶多端,太华仙尊一忍再忍,总是要罚的。”
“她与仙尊大人究竟有何渊源?”
“一只树妖,因着仙尊大人获了神格,便总是粘着他,也无心修炼,实在不争气。”
“看来这回仙尊大人是真动气了,佛堂重地可不是谁都能来的……”
“确实如此……”
他们并不在乎暮归是否能听到,这也并不重要。她向来我行我素惯了,天庭规矩森严,本就不是她该待的地方。原来她自以为的用情至深,在别人眼里是如此可笑,徐策瑾他是否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说得没错,她是走了捷径,才与徐策瑾攀上了关系,若她早知他们之间如今是这般境地,还不如就在灵云谷做一只纯真懵懂的树妖,也好过体味这剜心之痛。
山野间,她追随着他的脚步,暮云蔼蔼,天宽地阔,脚下的草地松软,野花幽香,她很是喜欢。
“阿瑾,为何你有名字,我却没有?”
“树妖不好听么?”
“不好听,槐树精也是树妖,我要属于我自己的名字。”
他想了想,笑着说:“那便唤你暮归,可好?”
她不解:“暮归……是什么意思?”
“就是到了傍晚,要回家吃饭的意思。”
月色微凉,夜空繁星闪烁,小木屋里烛光明亮,徐策瑾伏于桌案之上,手里拿着刻刀,掌心捏着一个栩栩如生的木雕小人儿。他十指极灵巧,刻刀翻飞,小人儿逐渐成型,暮归看着很是新奇。
“你刻的是我么?”
“是。”徐策瑾想了想,“刚见你的时候。”
“可是那时候我没穿衣服啊。”
“……”
“所以你为什么那时不给我穿件衣服?这不公平!”
徐策瑾不知说什么好,暮归生了气,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襟,十足的流氓模样:“仙尊大人,看看你的。”
他不堪其扰,红着脸按住她的手:“请自重。”
过往的一幕幕杂乱无章地在脑海闪现,天庭愈来愈远,她头也不回地落向人间。
千年前,她还只是灵云谷的一棵杏树。
本该是万物凋零的晚秋,人间杏花却忽然一夜之间悉数开遍,那浓厚的红雾花海散落在四处,从天上看去,像是燃起了绵延千里的烈火,那景象漂亮又诡异,仿佛下一刻,那不灭的绯红火焰就要烧到自己的身上。
“不祥之兆。”
只见一紫衣男子凌空而立,玉冠束发,剑眉星目,当真是仙人之姿,天道威严。他面容肃然,衣袍被高处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周身隐隐散发出令人胆寒的凛冽杀意。
细细一看,在那铺天盖地的红霞之下,暗藏着密密麻麻的红色脉络,它们从四面八方延伸出去,泛着微弱的红光,最终汇集在了同一个地方。
他指尖飞速掐了个诀,身形瞬间消失。千里江山弹指一挥,灵云谷上空忽然凭空裂开了一道缝隙,山玄剑裹挟着可怖的紫电,向谷底那棵最为繁盛的杏树俯冲直下,在剑尖越过山崖的那一刻,树身猝然一颤,漫天花雨似无数利剑一般扑面而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手腕微微一动,紫衣男子面前立刻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那些锋利无比的杏花花瓣急急刺来,在触碰到屏障的那一刻,如同巨石激起千层浪,屏障如骤雨初临的湖面那般炸起无数水花,转瞬间消弭于无形。
眼前的障碍尽数扫除,本该灰飞烟灭的千年树妖,却不见了踪影,原地只留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姑娘,杏眼桃腮,青丝如瀑,无措地跪坐在地上,正呆呆地看着他。山玄剑杀气腾腾却又略带迟疑地停在半空,等待着他的指示。
这树妖……已经有了神格?
紫衣男子压低了眉眼,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树妖仰起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嘴唇嗫嚅着,没有发出声响。半晌,她同样压低了眉眼,学着他的样子,声音清脆地反问道:“你是何人?”
他身形微动,眨眼间便来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身量极高,气势威严,那双标致的丹凤眼冰冷萧索,光是沉默不语负手而立,便已让人心生胆寒,不敢直视。
她浑然不觉,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紫衣男子冷冷一笑:“你吞了本尊的肉身,竟还敢问我是谁?”
太华仙尊飞升之前,原本只是一介凡人。他精通岐黄之术,对阴阳五行也颇有研究,涉猎十分广泛,救人无数,功德深厚,在阳世影响极大,此处的灵云谷便是他的故地。
当年他在这棵树下寿终正寝,这棵杏树还只是一棵小树苗。他日日浇灌,精心养护,可惜还没能看到它开花,魂魄就原地飞升了。成为太华仙尊之后,灵云谷便被他用结界封了起来。
没想到,此举却便宜了这棵杏树,它以他的肉身为养分,在此处吸收日月之精华,成了一只万年树妖,不仅如此,还分了他的功德,直接拥有了神格,实在是不成体统。
“肉身?”她偏了偏头,似乎有些疑惑,“本尊?”
这树妖在模仿他说话——也难怪,灵云谷被他用结界封了之后,三界之内没有任何人能进入,她虽能化形,却白白坐了万年囚牢,连话都不太会说。这么一看,好像还有些可怜。
山玄入鞘,太华仙尊周身锋芒尽消,命令道:“树妖,随我回天界接受处置。”
她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我不走。”
还会别的话?这倒是有些稀奇了。可惜这么直白的拒绝,太华仙尊并不是很想听。不过这件事他确实也有责任,若就这样捉拿她回天庭,不免有些不近人情。
“为何不走?”
“我是一棵树,树是不会走的。”
“……”
有理有据,太华仙尊生平第一次觉得无语。
“那你就在此处待着吧。”他转身朝故居走去,留下在原地懵懂无知的树妖。
闭关本也无事可做,既然来了人间,重回故里,自然是要多待些时候。这树妖虽说因自己获了神格,但因修为不够,实际上还是妖身,就此位列仙班,实在无法对众神交代。徐策瑾想着,此事因他而起,他便教这树妖潜心修炼,百年后重归天庭,也好有个说法。
“如此这般,仙尊收了树妖为徒,带着她游历人间,看遍世间繁华。”
“其间,他们二人互生情愫,私定终身,在天地间做了一对神仙眷侣,实在是羡煞旁人。”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甜蜜的笑容。
“但是因为仙尊不能人道,他们已经鸾凤分飞,再无交集了。”
看客的表情瞬间凝滞,仿佛方才的快乐只有一瞬,这结局是他们抠破脚皮也想不到的臭啊!
说书人被哄下台去,他小心翼翼赔着笑,一张老脸苦成了菊花,步履轻盈地上了二楼,转身向雅间走去。
“姑奶奶,你可真害死我了,这结局谁听了不窝火?”时青坐到桌边喝了口茶,好奇地问,“话说,你和太华仙尊怎么就掰了?”
暮归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掰了就是掰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喏,这个给你。以后就按这个说,明白了吗?”她袖袍一挥,一枚澄亮的金元宝就落在了桌上。
时青眼睛一亮,乐呵呵地收下了。暮归失笑,时青这只狐狸,仗着自己活得久,知道许多奇闻异事,把说书当成了主业,靠这个游戏人间。不仅如此,他爱财爱色还爱美食,简直就是个欲望的大染缸,怪不得没法飞升。可她想想自己,若不是机缘巧合吞了徐策瑾的肉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炼成仙,见他一面。
也多亏了时青,嘴皮子利索,脑瓜也机灵,与她一拍即合狼狈为奸,经过他在三界兢兢业业锲而不舍的造谣,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与紫华仙君有一腿。真是造谣容易辟谣难,甜蜜的假象被撕开,她都已经死心了,别人却沉溺其中不想出来。
她朝楼下望了望,手肘怼了怼时青,狡黠一笑:“怎么样,我就说你扮成老头子效果更好吧?”
“嗯嗯嗯!多亏暮归仙子提点!”时青早已褪去伪装,变成原本的少年人模样。他一袭青衣温文儒雅,十指纤长,正逮着桌上的烧鸡狼吞虎咽,那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油渍,看得暮归直皱眉头。到底当初是谁说狐族品位高尚审美优秀的?眼前这个吐鸡骨头的人是谁?
“臭小子,你又吃客人的菜!”老板娘踹开房门冲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盘茄汁鱼卷。她容貌艳丽,身姿绰约,当真是风情万种……如果她现在脸上的表情不是要吃人的话。
暮归眼疾手快从她手中取下食盘,见时青被提溜起耳朵,龇牙咧嘴地喊痛,她笑得十分欢畅:“念初姐姐,快帮我出出气,你这弟弟着实嘴馋。”
念初朝时青背上甩了一巴掌,对她歉疚一笑:“实在对不住,我这就给您再上一盘。”
“不碍事,我也吃不了这么多。”暮归小酌一口清酒,意识已经有些朦胧,“寒朝的事情我已办妥,你且放心。”
“多谢暮归姑娘。”念初听到寒朝的名字,眼圈不由得泛起了红,“他若是能投胎到一个好人家,我也就无憾了。”
说着说着,她悄悄抹起了眼泪:“他一生与人为善,积德累功,若不是那个臭道士,他早就飞升了。”
时青垂着头,那侧影看起来有几分落寞,与他嘴角的油渍十分不搭。
念初是时青和寒朝的姐姐,他们出身狐族,虽说是妖,却都向往人间。与他们相遇时,徐策瑾还在暮归的身边。
当年暮归修为还远远比不上现在,徐策瑾带着她游历人间,将名山大川和街头巷陌一齐走遍,可暮归无论看过多少日升月落、岁月变迁,都比不上徐策瑾入得了她的眼。只是徐策瑾终究是天界上神,他身在人间,却始终游离其外,与尘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不像暮归,一到了城里,就像回了快乐老家,恨不得撸起袖子当街卖西瓜。
日暮时分,二人打算寻家客栈歇息,却无意中走进了念初的店里。当时暮归只顾着点菜,没注意到徐策瑾脸上略显古怪的神情。太阳才落山,黑夜如丝滑的绒布一般垂了下来,本来十分热闹的客栈霎时一片寂静,比郊外的旷野还要幽静肃寂。这回饶是心大如暮归,也不由得警惕了起来。
徐策瑾自顾自喝着茶,那般闲适淡然,仿佛身在桃源。只见老板娘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劝道:“实在抱歉,本店不提供客房,这马上就打烊了,二位贵客不如另寻住处?”
本着有钱不赚王八蛋的原则,暮归直觉老板娘肯定有什么阴谋。方才听那话本子里,一对俊男美女携手闯荡江湖,一路上惩奸除恶好不快意,顺便还能卿卿我我发展感情,她霎时来了戏瘾,朝着徐策瑾哼哼唧唧:“诶呀,我的脚扭了,走不动路了……”
“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亲眼看看天字一号房长什么样……”
“相公,你说句话呀相公……”
徐策瑾端着茶杯但笑不语,老板娘忍无可忍,指着她的鼻子义愤填膺:“你一个树妖崴什么脚!化形的时候化岔劈了吗!”
暮归:“……”
老板娘话锋一转,那染着红蔻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徐策瑾的鼻尖:“她是人是妖我看得出来,可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你们俩,该不会是来找茬的吧?”老板娘皱着眉后退两步,左手藏于身后,已经亮出了尖利的狐爪。
这位姑娘身上微微带着些妖气,却没什么攻击性,可这位公子看似人模狗样,她却分辨不出他身上的气息——这种人修为必定在她之上,她不可不防。况且,他们都不是凡人,却仍然不管不顾进了她的店,究竟是何居心?
徐策瑾微微压着眉眼,成神这么久,他已经想不起来上回被人指着鼻子骂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区区一介狐妖,不必动气,有失身份。可暮归气不过,起身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碗碟齐齐欢快地跳了起来。徐策瑾看着好笑,也没打算阻止。反正……他总能给她收拾好烂摊子。
嫣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她双手叉腰口吐芬芳:“树妖怎么了?我活了万年,比你年头可久多了!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祖宗!”
“还有,这位公子也是你能指指点点的?”暮归又一拍桌子,语气很是严肃,“我告诉你,他不是东西,他是我师父!”
徐策瑾:“……”改天还是好好教教她怎么说人话吧,省得她骂别人的时候把自己捎上。
老板娘冷笑一声,刚要出手,腰身却被一人冲上来死死抱住。
“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再打客人了!再打下去,要赔本了呀!”
“时青你给我撒手!你到底站哪边的?那些妖怪怎么欺负我们的你忘了吗?”
“这两位客人看着面善,不像是来找茬的,有话好好说嘛!”
暮归好奇地探了探头,原来老板娘和说书人是姐弟,这还是个家族产业啊!他们经营客栈,想来也不容易。暮归心生敬佩,便走过去拍了拍老板娘的肩,安慰道:“你放心,我们只是来住宿,要是有妖怪找茬,我师父会帮你揍回去!”
徐策瑾对此不置可否,他向来不插手人间事,可又不好驳了她面子让她伤心,只得浅浅点头示意。
老板娘半信半疑:“你说真的?”
“嗯嗯!”暮归狠狠点头,往门口一指,“老板娘,来客人了。”
一位年轻俊秀的小公子站在门口,姿态有些拘谨。他一身玄色锦衣,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圆脸圆眼睛,还带着婴儿肥,模样十分讨喜。他腰间还别着一把纸扇,立在门口,颇有种仙气飘飘的感觉。那人朝他们腼腆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来:“念初姐姐,时青哥哥。”
时青大喜过望,连狐狸尾巴都不小心露了出来:“寒朝?你回来了!”
念初却不去看他,径直拉着暮归的手上了楼。暮归不解,跟在念初身后,边上台阶边朝楼下望去。徐策瑾仰起头,朝她浅浅一笑,眉目间有如春华摇曳,消融了冬日的皑皑冰雪。当真是笑在了她心尖儿上……暮归红着耳根垂下头去,乖乖随着念初进了房间。
暮归与寒朝一见如故,难舍难分,两个人成日里勾肩搭背四处造孽,徐策瑾迫不得已,才由着她的性子,在这里待了足足一月有余。若只有他自己,是绝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的,与人间产生羁绊,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但是看暮归那么开心,他又不忍心扫她的兴,想说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只能咽了回去。
白日里,这只是一家普通的客栈。傍晚时分,阴阳交界,总免不了有凡人走错路,去到阴间。这家客栈,便是为了拦住迷路的凡人,提供一晚住宿,再在黎明到来之前悄无声息将他们送回阳间。徐策瑾同暮归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稀奇得很。可他总是沉默寡言,有时暮归装傻,就为了能多跟他多说上几句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暮归喜欢徐策瑾。徐策瑾虽不显山露水,可他对暮归,终究是不一样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认识到,比起对外人的冷漠疏远,徐策瑾与暮归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格外有耐心,脸上还经常带着笑。
他也同暮归说过,这三只狐狸中,寒朝是最有成仙资格的。他心地纯善,天真无邪,且根骨奇佳,天资聪颖,修炼起来比一般的山野精怪都要事半功倍。只可惜,他爱上了一个凡人,还是个捉妖的道士。他离成仙就差一道天劫,一般人看不出他是妖,况且那道士修为还不高深,只当寒朝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家小公子,对他照顾有加,体贴入微。
那道士带着他在人间四处游历,偶尔捉捉小鬼,镇镇邪祟,寒朝乐得跟他一道,刚好攒攒功德,好顺利飞升。二人红尘作伴,也算得上自在逍遥。可是,不知何时开始,那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印在了寒朝心里,日日夜夜扰着他的心神,那张意气张扬、俊美无双的脸,时常不请自来,入他梦中。他那身平平无奇,甚至朴素寡淡的皂袍,在梦中竟无端有些暧昧旖旎,那截细腰晃啊晃,就那么从眼里一路晃到心里。
寒朝知道自己一定是喜欢上他了,要不然怎么会不敢与他对视,甚至连闻到他身上的清香,被他碰一碰手心,就心生荡漾,不可自拔呢?
本来几千年都四平八稳的心,短短几个月,就这么蹦跶了起来。也正是因此,他与那道士奔走天涯,好几年都没回家,惹得念初十分恼火。所以那晚他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生怕惹念初不高兴,被乱棍赶出去。
“可是,人与妖是不能结合的呀!”
暮归蹲在树丛后,探出头偷瞄着正在练剑的小道士,刚一出声,便被寒朝手忙脚乱地按了下去。她承认,那人的确好看,而且以他的气质风骨,不出百年,就能有所成就。
“我想好了,等我成了仙,就跟他坦白一切,然后再助他修行。到时候他也成了仙,我们就门当户对了。”寒朝蹲在暮归旁边,捧着腮,满脸憧憬。
暮归白了他一眼:“还好我今天来看真人了,不是我说,你那画技是真的烂。”比徐策瑾吹的萧都烂。
寒朝:“……”
对于这件事,徐策瑾并不持乐观态度。他活了几万年,什么样的人和事没有见过,狐妖和道士……他还真不看好。但是,这又与他何干?命数自有天定,即便是他,也无法改变什么。
结果,寒朝还没成仙,就被心上人穿心一剑,当场诛杀。
一路斩妖除魔,也总有被按在地上揍的时候。在那个月黑风高夜,城郊破败的荒庙里,小道士浑身是伤,躺在杂乱枯黄的干草上昏迷不醒。寒朝无法,只得将自己的金丹渡给了他,才终于保住他的命。
这庙宇荒废已久,四处漏风。如霜月色流泻一地,小道士双眸紧闭,脸上的血迹更加鲜红刺眼。莲花佛座上,佛像垂首低眉,慈眉善目,身上挂满了蛛网。不仅颜色斑驳,连金箔都被剥了去,显出一种苍白无力的颓然来。
寒朝从不信神佛,所谓修炼,也只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他并没有刻意去做。可小道士的手凉得瘆人,他怕得要命,怕金丹也救不回来他的心上人。
“狐族弟子寒朝,一生行善,从未害人。”他姿态虔诚,跪伏在佛像前,一字一句发愿,“我愿用千年功德,换他长寿顺遂。”
方才惊心动魄的仓皇逃亡,令他鬓发凌乱,神容狼狈。寒朝满手血污,眼睛却干净透彻:“只要能让他醒来,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黑沉沉的天空阴云密布,远处隐隐传来轰鸣的雷声。寒朝眼里噙着泪,朝佛像磕了三个响头:“求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会处理好的,在天劫到来之前。他绝不会……让这个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雷声越来越响,小道士睁开眼睛,伤势已经复原,可衣衫血迹斑斑,看着有些可怖。他揉了揉发疼的脑袋,艰难坐了起来。
“你醒了?”
身侧有人!他骤然抬头,对上一张很是熟悉的面孔。小道士单手执剑,惊愕于自己竟然如此不设防:“你是何人?”
寒朝对着他笑了笑,语气十分轻蔑:“手下败将。”
电光乍现,映出了他那双极其诡异漂亮的竖瞳。
“狐妖!”
小道士大惊,提剑便砍,寒朝冷哼一声,掠身朝外飞奔而去。凌虚剑从身后狂啸紧追,寒朝脸色青白,眼眶却红了起来。
天边一声闷雷炸响,暮归猛然睁开了眼睛,床铺依旧温暖舒适,可她心里却发着慌。房间里烛火明亮,她一偏头,看见了在窗边默然伫立的徐策瑾。
她翻身下床,去到他身边。雷声一阵大过一阵,似是老天在发怒。暮归有些害怕,往徐策瑾身后缩了缩。
“怎么回事?”
徐策瑾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寒朝死了。”
暮归愣了一下,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你说什么?”
“他用金丹救了那道士,这是他的最后一件善事。”徐策瑾无声叹息,“他功德圆满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佛缘如此深厚的妖,可惜……此时发愿,实在仓促。”
“修为尽失,天劫降临,他是无论如何也活不成的。”
“都说我佛慈悲,此时降下天劫,哪里慈悲?”暮归颤抖着声音问,“那个道士呢?为什么不救他?”他们是朋友,怎么会忍心看寒朝孤身一人赴死?
“他被抹去了记忆。”徐策瑾看着她,眼眸如深渊般莫测,“道士见到狐妖,你猜,他会怎么做?”
话音未落,暮归足尖一点,便从窗前飞身而出,循着雷声的来处,不要命地朝前狂奔。徐策瑾皱了皱眉,袖袍一挥,转瞬消失在了原地。
天雷一道道直劈而下,寒朝狼狈地侧身躲过,身边的大树訇然发出绝望的悲鸣,熊熊燃烧了起来。火光直冲云霄,寒朝捂着心口,体力逐渐流失,脚步也愈发虚浮无力。身后凌虚剑紧追不舍,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寒朝惨然一笑,猛地转过了身。
剑芒穿心而过,他感受不到疼痛,满眼满心都是拥意中人入怀的喜悦——此刻他终于觉得幸福。
小道士被他箍在怀里,那狐妖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力气却出奇的大,他怎么挣扎都没办法。
“你干什么!”他红着脸,又羞又气,“快放开我!”
寒朝将脸埋在他颈侧,死死抱着他不撒手。他很有礼貌地闷声问道:“我可以亲你吗?”
小道士:“?”
寒朝仰起脸,血液从胸前的空洞伤口喷涌而出,他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我没时间了。”
小道士还没来得及拒绝,便被一只狐狸夺去了初吻。嘴唇相贴的瞬间被无限拉长,世间的一切仿佛都离他们远去,变成虚无的梦幻泡影。
小道士大睁着眼睛,那双狐狸眼瞳离他极近,满含着不舍的爱意,眷恋又温柔。他们……是认识的吗?
天雷接连落地,整个地面都在疯狂颤动。一道紫电骤然劈下,寒朝散落成无数星点,彻底消失了。
他看着一个不知名的妖怪在眼前灰飞烟灭。
不远处的大树上,暮归眼睫一颤,泪珠大颗大颗滚了下来。徐策瑾从暗处缓步走了出来,指尖一挥,身后的烈火瞬间消弭于无形。
他在树下停步驻足,语气淡然:“生死有命,不必介怀。”
“不可在人间停留太久,你该随我回天庭了。”
他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现在不带暮归回去,他们就永远都……回不去了。
暮归拿衣袖擦了擦眼泪,哽咽着拒绝了他。
“要回你回,我要留在人间。”
徐策瑾对什么事都没上过心,他们几百年来经历了这么多人和事,仿佛从来没有在他心里留下过任何痕迹。她嘴上不说,可是心里都感受得到。从头到尾,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开心。
“你拒绝自己,拒绝所有人。你没有故事,你只是个看客。”
“我不想活了千年万年,还是一片空白,至少……也该留下点什么。”
徐策瑾一怔,轻轻眨了眨眼睛,应了声“好”,便消失在了原地。
天边第一缕晨曦出现,暮归泪痕未干,她看着那个小道士失魂落魄地离开,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哭出声来。她还没有好好和徐策瑾说出她的喜欢,也没有好好跟他道别,他们就这么分开了。可是,她真的很失望,他们归根结底,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突然,树下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睁开眼睛,从指缝中看去——是一位仙风道骨的年轻道长,干净斯文,唇红齿白,眼尾微微上挑,正仰着头看她,像只小狐狸一般,笑得狡黠。
“你是?”
“在下净隐。”他轻轻跃上树梢,坐到了暮归身旁,笑着问她,“哭什么?”
与徐策瑾游历久了,对这些事也见怪不怪了。此人在这个时刻出现,定有他的用意。暮归摇了摇头,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寒朝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这是她出谷以来,第一次直面生离死别,她一时无法接受,不仅如此,她还对徐策瑾发了脾气,实在是太糟糕了。
天边朝阳缓缓升起,为广袤的大地涂抹上一层灿烂的金黄。黑暗散去,万物明朗起来。
净隐极目远眺,似是极珍惜那日出的景象。他说:“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不会消散的。万物有灵,即便寄托在不同的事物,灵魂也是一样的。”
“死亡不是终点,在无尽的轮回之中,寻找自己的碎片,直至完整。”
“你的那位朋友虽然看起来消失了,但他的灵魂还飘散在天地之间。”
暮归眼睛霎时亮了起来:“你是说,他还有救?”
“天地人三界,都有他的痕迹,你去寻便是。”
临走前,净隐赠予她一把剑,通体银白,剑身冰凉,萦绕着绚丽的华光,很是锋利漂亮。
“这把剑名为水苍,是上古神剑,与太华仙尊的山玄是一对。”他摸了摸暮归的头,目光带着些慈爱,“不必执着于他,你自有你的路要走。”
这位净隐道长看着年纪不大,却无端让她觉得十分可靠。暮归紧紧拽着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问:“你要走了吗?”
层叠的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净隐温柔回望,语气轻柔地像是一个梦:“山高水长,我们还会再相见的。到时候,说不定你早已不记得我。”
“我会记得……”
话音未落,暮归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房间的床上。窗子开着,金色的阳光大片大片泼洒进来,徐策瑾的气息仿佛还未消失。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店小二已经开始招揽客人,这份人间喧嚣把她一点一点拽回了现实。
时青擦干净嘴上手上的油渍,瞄了眼暮归悬配腰间的水苍,不自知地往她心上戳刀子:“剑是一对,人却不是,这可真是稀奇,和话本子里一点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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