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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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兄妹

1

黎家大宅,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蹑手蹑脚地穿过草坪,猫着身子往不远处的一面落地玻璃窗走去。她脚边有一只牧羊犬,正学着她的模样,颇为警觉地跟在小女孩身边,机敏地靠近落地窗。

离目的地越近,小女孩便越小心,也越忐忑,毕竟待会儿就要干坏事儿了。

“嘘——”小女孩做贼心虚似的对着狗狗做了一个“不准出声”的动作,尽管只得到狗狗的一个蔑视眼神,但转移了一丢丢害怕的她十分满意地摸了把它的头,算是对它配合态度的奖励。

确定没有暴露的危险,她踮着脚贴近落地窗。窗户上晃来晃去的都是她的倒影,直到她把额头贴在冰冰凉凉的玻璃上,才避开了阳光投射在玻璃上形成的反光,清晰地看到了玻璃另一侧正在书房里埋头苦读的哥哥们。

黎家的书房在别墅区的一楼,内部空间宽阔,有两层楼那么高,房间内沿墙嵌入三面巨型书架,书架顶部直抵天花板,被各种书塞得不留缝隙。如此丰富的藏书堆砌在一起,烘托出一种巍峨的气魄。

这是黎家老爷子黎振海的得意之作,虽然重利是商人的本色,但他很希望给自己身上打一层饱读诗书的儒商光芒。只要在家,他都会带着两个孙子待在书房里,要么坐在书架底部的沙发摇椅上看报,要么站在书架前的螺旋扶梯上找书。幼儿园中班的黎米芸小朋友有幸被排除在“书房三人组”之外,今年只有五岁的她看不懂这些书,还能享受美好的玩乐时光。但每次她站在地面上昂首向上望着几面“书墙”时,都会感受到被知识的力量碾压得难以呼吸的眩晕感。

在为知识的浩瀚力量咋舌之后,黎米芸将目光落在两个哥哥身上。大哥黎米笙已经十一岁了,长成了小少年的模样,坐在椅子上腰背挺直,全神贯注地翻阅放在他面前的厚厚的德文期刊。二哥黎米樾今年九岁,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稚气未脱,虽然面前也敞开着一本英文读物,但他左顾右盼,时不时偷瞄坐在书房另一个角落,看财经杂志的爷爷黎振海。趁开小差没被发现的空当,他撕了一张小纸片,对着空气吹着玩——只要不看书,无论什么都可以拿来当玩具。

蓦地,他注意到落地窗旁脸快被玻璃压成一张饼的黎米芸,瞬间咧开一个大笑脸。他冲妹妹挥挥手打招呼,还不忘扯着哥哥的肩膀,无声地指着窗外,示意哥哥看过去。

至此,兄妹三人成功接头。

黎米芸冲着哥哥们招手,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说出“出来一起玩”的提议。黎米樾眼睛一亮,非常心动,可随后想到一旁监督他们认真学习的爷爷,立时又蔫了。

黎米笙没有搭理身边的弟弟,他注视着外面正嘟嘴挤眼、努力用表情催促他们出去的妹妹,眉目间的温情慢慢浮现,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欣赏完黎米芸活泼可爱的肢体动作,他才用手指了指窗外安静地站在一边的牧羊犬,又微微示意妹妹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爷爷。此刻,爷爷摘掉老花镜放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后仰靠着椅背,正捏着鼻梁缓解眼部疲劳。

黎米芸接收到哥哥的指示,颇有默契地点点头,转身对牧羊犬下达命令:“金豆豆!”

牧羊犬立刻前肢离地,站立在地上,昂首挺胸。

“去拿爷爷的眼镜!”

牧羊犬的智商不愧是“犬中博士后”,它立刻冲了出去,转弯进了别墅。

不一会儿,书房里就蹿进了一条狗,紧接着是黎爷爷严厉呵斥的声音:“金豆豆!给我放下!”

但金豆豆不为所动,它完美地执行小主人的命令,身姿矫健地叼着老花镜往外跑,动作之挑衅气得黎爷爷只匆匆对兄弟俩留下一句“你们继续看,不要分神”,就追着狗走了。

计划成功。

黎米樾蹦起来:“哥,走走走!我们快点去跟妹妹玩!”待在书房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如坐针毡,他心急得很,生怕爷爷马上回来。

黎米笙不为所动,慢悠悠地站起身,从桌角拿起一枚书签卡插入刚刚看的页面,才把书合起来。

“哥,你快点!”

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刻,黎米樾很看不惯大哥的磨磨蹭蹭,于是急性子地一把拉起大哥,用小牛犊般的力气闷头往外冲,与外面的黎米芸会合,一起偷溜出黎家大宅。

三人停在别墅区另一边的后湖。十月中旬的午后,阳光不太热烈,却仍旧和煦温暖,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花香。

黎米芸被黎米樾恶作剧地揪了一下头发,于是追着他在湖边的草地上疯狂乱跑,黎米笙坐在草坪上玩魔方,时不时地停下来伸手帮忙拦一下跑得太快让黎米芸追不上的黎米樾。游戏没有太多趣味性,但他们不管,开心就好。

过了一会儿,完成调虎离山计重任的金豆豆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迅速加入这场追逐游戏。

黎米樾“咦”了一声:“金豆豆,你回来啦?爷爷呢?”

他也就是随口一嘀咕,看到黎米芸马上要追上来了,立刻忘记说过什么,撒丫子继续跑起来。

黎米笙不由得感慨弟弟金鱼般记忆的脑袋瓜。

爷爷?爷爷应该正在发火吧。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黎振海艰难地从狗嘴里夺回他的眼镜,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要找个宠物驯养师来家里再好好调教一下金豆豆。结果一回到书房,发现两个孙子都不见了,他整个人顿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声怒喝:“人都跑哪里去了?”

儿子早年因病去世,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黯然神伤了一阵子,幸好还给他留下两个聪明的孙子。自此之后,他带着要提早培养接班人的决心,请名师在家里授课教导,还经常带着他们往公司跑,各种熟悉人脉的商业宴会也不落下。他下了大力气来培养这两个孙子,尽管知道学习枯燥,小孩子难免会坐不住,但看到两个孙子真的趁他不注意就偷溜出去玩,还是止不住恼火。

他转身就要叫人去找黎米笙和黎米樾,却与专程来送果盘的程锦对上。

“父亲?”书房门口,程锦看着自家公公气急败坏的样子,有些疑惑,“笙笙他们人呢?”

“还不是跟着小芸一起跑出去了。”黎振海猜到是孙女捣得鬼,正生着气,难免迁怒,逮到人就发火,“你整天闲着,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小芸天天来找她哥哥们玩,让他们还怎么安心学习?”

说到这里,黎振海怒火更胜,声音也大了起来:“我跟你说,米笙和米樾这两个孩子以后要继承黎家这一大摊子家业的,不能跟小芸这个小疯子一样天天就知道玩。你再不管好她,我以后就让你带着她住出去,免得影响到别人,米笙和米樾可是我们黎家的希望!”

程锦性格温柔内敛,不喜欢跟人辩驳。她虽然觉得公公对两个儿子的教育抓得过紧,不利于小孩子的身心健康,但也不会当面反抗,只是背地里支持女儿来找儿子们出去玩。如今被黎老爷子一通警告,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点头,坚持贯彻“积极认错,死不悔改”的方针。

后湖,黎米芸和哥哥们玩得十分尽兴,最后跑得失力,一个腿软摔倒在地。她的手掌心刚好按在一粒碎石上面,皮肤被蹭破,流出一点点血。她愣怔地看着伤口,还没感觉到痛,黎米笙跟黎米樾就已经飞快地跑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本能地对着伤口吹了吹,接着观察妹妹的神色,企图把她的泪水扼杀在摇篮里。

“不哭,芸芸,哥哥帮你呼呼,”黎米笙哄着妹妹,“等下哥哥带你去吃蛋糕,好不好?”

闻言,黎米芸刚想咧嘴大哭的动作就中断了。

“还有你爱吃的巧克力,”黎米樾瞧着,补上一句,“妹妹摔倒了没有哭,很勇敢,我把我那份也给你吃。”

黎米芸完全忘记了手上的小伤,重重地点头:“嗯!我们一起吃!”

“好。”两个哥哥应道。

想到等下就能吃到自己喜欢的甜点,黎米芸笑得露出洁白的小牙齿,眼睛眯成一道弯。

黎米笙拉着她站起身,黎米樾牵着她另一只手,三个人手拉手回家去。

时间宛如一本相册,一翻页就过了三四年。

黎振海仍旧面容严肃地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房里看财经新闻。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风风火火的。

“爷爷!”放学归来的黎米樾推开书房大门,把书包重重地摔在黎振海面前,他气都没喘匀,就质问道,“为什么要让妈妈带着小妹离开黎宅?”

黎米樾这个毫无教养的举动让黎振海额间的川字纹更加深了几分。他抬起眼皮,注意到了黎米樾身后的黎米笙,虽然未开口,但流露出的怒意并不比黎米樾少。

察觉到大孙子的情绪,黎振海的嘴角下垂了几分,他开口解释:“是程锦说想回去看看娘家人,才带着小芸一起去你们外祖家。而且你们母亲身体一直不是太好,我们这里冬天的气候又不太养人,你们外祖家居住的小岛如今正适合避寒温养,对你们母亲的身体有好处。”

黎米樾想到母亲身体娇弱,被这个理由说服,气焰稍稍熄灭:“可是也不用走得那么着急,怎么不等我跟哥哥回家再说?”

“你自己去问她吧。”黎振海摆摆手,懒得再回应,又继续浏览新闻。

“爷爷……”黎米樾又要发飙,肩膀却被黎米笙搭住,微微使力制止了他的暴脾气。

黎米笙的声音不急不缓:“爷爷,那妈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自然是她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了。”黎振海拉低眼镜,一双锐利的眼睛带着警告的意味,直视黎米笙,“程锦的事,我作为公爹不好过问太多,这些事情就不要再问我了。你们兄弟两个,一晃都长大了,自然要更懂事一些。黎家家大业大,以后都要交到你们的手里。爷爷也不求其他,只希望你们以学习为重,不要总这么幼稚,担不起大任。”

气氛凝滞了几秒钟,黎米笙搂过弟弟的肩膀,以防他再生气,随后应答:“好的爷爷,您放心,我跟弟弟会更努力地。”

“那就好。去学习吧。”

黎米樾气呼呼地挣开哥哥的手,故意步伐很重发泄愤怒,在地板上踩得啪啪作响,向书房中他与哥哥的座位上走去。

黎米笙没精力再去管教弟弟的这点小叛逆,心里牵挂着已经不在黎宅的妈妈跟妹妹,一时之间,思绪有些发散。

“哥,晚点我们打电话让妈妈早点回来吧。”黎米樾在笔记本上唰唰写下一行字,推到哥哥面前,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哥哥。

黎米笙点头。

时间继续往前滚动。

黎家的别墅灯火明亮,装扮一新,宾客陆陆续续地进门,笑意盈盈地来到黎振海面前,对他送上一句“祝贺您家大公子十六岁生日快乐”,再接着说“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孙子都已经长成翩翩少年了,好福气”或是“再过几年就能接您的班,您也能好好享享儿孙的福了”这些让黎老爷子开怀的恭维话,宾主之间的气氛十分融洽。

当事人黎米笙同样也很高兴,他带着弟弟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谢过来参加他生日宴会的客人们,眼神却一直认真地注视着院子前面的那条路,希望他和弟弟朝思暮想的两个身影尽快出现。

昨晚,妹妹黎米芸在电话里说,她今天会跟妈妈一起回来给他庆祝生日。

那年她们离开,妈妈说岛上的气候很适合她调养身体,黎米芸也转学去了那里,陪着妈妈。她们俩一年中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是回舟曲市的黎宅小住的。

黎米笙和黎米樾起先不太习惯,后来慢慢用“就当是在学校里寄宿,每年寒暑假才能回家见到家人”这种见鬼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至此才接受和最亲的家人分别的事实。但每天晚上,三兄妹都要在视频里见面,分享每天发生的新鲜事,联络完感天动地的兄妹情后才肯入睡。

“也不知道芸芸给大哥准备了什么礼物,我昨晚问她,她硬是不肯说,就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十四岁的黎米樾比过去成熟了很多,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哎,小孩子真是越来越难带了。”

“你才多大?”

“那也比芸芸大,”黎米樾骄傲,随后再次询问,“哥,你就不好奇芸芸的礼物吗?”

黎米笙不正面回答:“你这么关心干吗,又不是给你的。”

“问问又没事。再说了,你的就是我的,我们不分彼此。”

黎米笙不接弟弟这种“你的就是我的”的占便宜歪理,回答他上一个问题:“不知道。”

“什么?”

“不知道芸芸送的礼物是什么啊。”黎米笙说起妹妹,神情也变得柔和,“可能是她自己做的手工。上次她说去海边捡了很多小贝壳。”

妹妹是温暖的小棉袄,送的礼物一直很有心意。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黎米樾抓住重点,随即抗议,“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偷偷联系了?为什么我不知道她捡贝壳这件事?你们两个不带我玩!”

黎米笙被弟弟吵得有点烦躁,难得翻了个白眼:“你上次跟人打篮球回来,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一起聊天的时候,你睡着了。”

闻言,黎米樾消停下来:“哦,那我倒是得看看那丫头做了什么东西。”

但是,他们迟迟没有等到人。

天色黑了下来,突然下起瓢泼大雨。等到宾客们全部尽兴而归,接程锦和黎米芸的人依旧没有回来。黎米笙面上的客气笑容再也维持不住,拨打给程锦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黎米樾越来越担心,急得双眼通红:“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没有把人接回来?”

黎振海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带着一贯的威严淡淡地说:“就这点事情,你都能急红眼?不沉稳。”

说完,他又闭上眼,静静地等着。

黎米樾习惯了爷爷见缝插针的挫折教育方式,也不想多跟他计较,把头扭到一边懒得理他。

一旁的黎米笙同样没把爷爷的态度当回事,他拿出手机打给司机,说:“李叔,你把车开出来,送我跟弟弟去接人。”

心里莫名有种不踏实的慌乱,黎米笙不确定这种感觉源于哪处,只希望这种不安感只是自己杞人忧天。

他想尽快见到妈妈和小妹,确保她们安全无虞。

这时,黎振海的手机响起。

黎米笙跟黎米樾都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爷爷那边,目光灼灼。

黎振海看到是派去接人的属下打来的电话,接起电话,打开外放功能。

“喂。”

“董事长,出事了。黎少夫人跟黎小姐乘坐的船失事了。”

世界一下子失去声音,黎米笙跟黎米樾脸色苍白到失去血色,大脑已经来不及做出什么指令,身体却疯了一样冲进雨中。而黎老爷子已握不住手机,整个人失去力气般瘫软在沙发上,双眼失去了光彩……

2

一串优美的钢琴铃声从桥西镇广播中流淌而出,预告着今天的课程结束。下一秒,身着蓝白色校服的学生从各自教室鱼贯而出。

乐优昙扎着简单的马尾辫,套着肥大的校服,背着书包从教室里狂奔出来,在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同学中穿插而过——虽然只是穿着一双十几块钱的地摊帆布鞋,可硬是跑出了运动会中百米跨栏的气势。

她在跟学校只隔一条街的一家菜店前停下,乖巧地对着店老板叫了一声“大叔”。老板似乎就在等着她,看到她出现就弯腰拿起脚边的一袋子菜递给她。

“小昙花,今天卖菜剩下的一些菜叶子,我挑拣了一下,这些都是好的,够你跟你爸爸吃两顿了。”

“谢谢大叔!周末我来帮您看店。”

“没事没事,快回家去吧。你爸爸还等着你做饭呢。”

“好嘞。那大叔再见。”

乐优昙抱着那袋菜叶,再次朝店老板鞠躬致谢,然后转身一溜烟朝家里跑。

“这孩子也真是不容易。小小年纪又要上学读书,又要回去做家务。”菜店旁边的一个摆小吃摊的大婶如是感慨。

她在这里摆摊摆了好几年,以前乐优昙也会在她这里买点零食解解嘴馋,但自从乐优昙的爸爸受伤瘫痪之后,乐优昙就再也没买过了。

菜店老板摇头,惋惜道:“还不都是穷闹的。这孩子小的时候,她妈妈得了癌症,家里给她妈妈治病借了不少钱,最后人还是没能留得住。不过,那时候她爸爸还能在工地上干活,所以欠债也不怕,慢慢还总是可以还掉的,日子还算是有奔头。可谁能想到,她爸爸也出了事。”

桥西镇地方不大,发生点事情不一会儿就能全镇皆知,所以乐家的事情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吃摊大婶想到一件事,说:“不是说他受伤是因为在工地上救了一个大老板吗,那个大老板还给他付了医药费。”

“医药费是给付了,还给了一笔赔偿金,加上他们公司之前给他买了保险,拿到的钱是可观的。可还了小昙花妈妈治病欠的钱就所剩不多了,加上他伤病在家,每天的药费、营养费也是要花的,加上没有收入,早就用得差不多了。”这时,菜店老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一家子的事情全落在小昙花身上了,苦啊!”

“她也能撑得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是啊,才十多岁的孩子,所以我们能帮的也就帮一点。”

只是大家都生活艰苦,能帮到的也不多,只是一些举手之劳的小事。

乐优昙住在一个违规搭建的小窝棚里,环境破旧逼仄,里头光线昏暗。当初为了给她妈妈治病,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变卖了,一家人搬到了这里。现在,里面躺着她腿脚不便的爸爸。

屋内摆着一高一矮两张床,稍大一点的上面躺着乐爸爸,另一张小床是乐优昙的。其实这张小床是用木头架子搭起来,晚上用于睡觉,白天充作书桌。厨房就在门口,与卧室之间用塑料薄膜隔着,免得晚上透风。此外,一些生活杂物就整齐地靠墙摆放,一旁还放着一只长条形的泡沫箱,里面种着邻居们送来的铜钱草、吊兰……

虽然整个房间很简陋,但不难看出,生活在这里的人很热爱生活。

乐优昙早就适应了现在的生活环境。她放下书包,跟爸爸打了一声招呼后,叽叽喳喳地又说起今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手上也没闲着,麻利地将那袋子菜叶倒在塑料盆里,然后淘米煮饭,把淘米水倒在菜叶上接着洗菜。

乐爸爸从床上直起身,看着女儿熟练地把那些没人要的菜叶子清洗干净,分成叶子和菜梗放两堆。被苦难磨砺得没有血色的面容上满是心疼,他暗自狠狠地捶了几下腿,但不痛不痒,他真的残废了,像个垃圾一样还要拖累女儿。

做完这些事,乐优昙擦干净手,搬着塑料凳坐到小床前,边打开书包边问爸爸:“爸爸,你饿了吗?”

“没有。”

“那爸爸今天腿疼吗?”

“不疼。”

“那就好。”她不懂这个不疼并不是一件好事,只知道她爸爸不受苦痛折磨就放心了,“爸爸,你要加油。我也一起加油。”她的尾音每次都习惯性地上扬,听上去有一股活力,在这个房间里显得生机勃勃。

“好,爸爸听你的。”

“那我先做作业,等饭熟了我再炒菜。”

她面带尊敬地看着父亲,从父亲虚弱的脸上得到认可和鼓励后,心满意足地低头,专心写起作业。

四十多分钟后,乐优昙把书包收拾好,马上又去炒菜。她把菜叶跟菜梗分别做成两道菜,一道清炒,一道酸辣。

她从一旁拿出一张小折叠桌,摆在大床上,把菜端过来,又去端了两碗米饭。

“爸爸,你多吃点,我放了油进去。”乐优昙想起送油来的邻居奶奶说的话,“张奶奶说,要多吃点油荤你才能好得快。”

“好,爸爸听你的。”看着面前这张稚嫩的小脸,他心里突然酸涩,低头夹了几根菜梗。

忽然看到女儿手指间有一道血痕,应该是刚刚切菜时不小心割的,乐爸爸看着若无其事的女儿,几度自责得想要落泪。

乐优昙又给爸爸夹了一筷子菜,抬头对上他快要哭了的双眼,不禁一愣,问:“怎么了?哪里痛吗?”

“没有,爸爸心疼你。”

“可我没事啊。”乐优昙很诧异。她还小,没有太多想法,而且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女儿的懵懂戳中了乐爸爸的泪点,他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挤出笑容:“看你对爸爸这么好,爸爸很开心。”

乐优昙眯起眼笑得很灿烂,理所当然地说:“我当然对你好啦,你是我爸爸呀!”

另一边,黎家书房里,黎振海手里拿着一沓文件,眉头紧锁地翻看着资料,秘书齐程正在给他汇报情况。

今年是黎氏企业成立的四十周年,为了扩大企业的社会影响力,企划部和公关部联合制订了一系列活动,其中一项就是帮扶本市的低保残障家庭。

而黎振海手上拿着的是这次活动的帮扶对象资料,其中有一个家庭被秘书罗列为汇报重点。

“乐景明。董事长,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这个人?”齐程介绍,“三年前他在我们负责开发的黎明府小区工地上做事,恰好您那天带着人去视察,在查看三楼阳台的时候,因为护栏没有焊死,您扶在上面差点摔下去,是乐景明拉回了您,但他自己因为没有站稳而摔下了楼。”

黎振海脑子里清晰地记起那天的惊魂一幕,现在想想,仍是后怕。

他低头看着资料上乐景明的照片,这些足够让他意识到,这三年里乐景明的生活有多艰难。他说:“我记得我们后来还给了一笔赔偿金。”

“对,赔偿都到位了。可是乐景明家里本来就欠了高额债务,还完债后,所剩不多,他后续的治疗就没有再继续了。”齐程低下头,“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失误,后面看他没有联系我们,也就没再跟进了。”

黎振海知道这并不能怪齐程,原来的秘书潘思贤两年前调岗到东南地区分公司任副总,齐程是那时候新招进来的。

“那你再去联系一下他,带他去医院里再详细检查,让医生们拿出一个治疗方案来。”

“好的,董事长。”

“顺便,也帮他把家里安排好。”

“是。”

处理完一件事情,黎振海这才想到家里的另外两个人。

他问:“孩子们呢?”

齐程迟疑了一会儿后,尽职尽责地汇报:“大少爷今天去了城南一家新开的酒吧,二少爷据说是跟新交的朋友出去玩了。”

“混账东西!那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他们还这样不求上进!”老爷子把桌上的资料挥在地上,“再说,程锦跟小芸只是意外,既然悲剧已经降临,那我们除了接受还能怎么办!可他们居然连家业前途都不想要了,到处厮混,要不是我就只有这两个孙子……”

齐程在一旁吓得噤若寒蝉,也不敢出声安慰。

黎振海强行平复那股无处发泄的暴怒。他疲累地挥了挥手,说:“算了,你去忙吧。”

齐程低头应答:“是。”

半夜,窗外轰隆的雷声让乐优昙从睡梦中突然惊醒,腾地坐起来。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硬是回忆不起来刚才做的梦到底是什么内容,居然能让她满头虚汗。

屋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加上外面雷鸣不断,让乐优昙莫名产生了些许恐惧。她用手背擦掉冷汗,准备躺下去继续睡觉,忽然,天边劈过几道闪电,她在一闪而过的光亮中无意瞥见隔壁床上似乎没有人。

爸爸呢?

乐优昙凑到大床前,小手在床上一通乱摸。确认床上没有人,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爸爸!”

她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跑了出去,慌乱地撩开透明膜,看到灶台边坐着一个人影。见状,她的心稍微安定下来,语调重新上扬道:“爸爸,你怎么下床了?”

爸爸没有回她。

她以为声音太小,爸爸没有听见。于是,她又问了一句:“爸爸,你是口渴了吗?我给你倒水。”

乐优昙一靠近便闻到一股血腥味,慌道:“爸爸,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

雷声在耳边炸开,她从墙上的挂钩上摸索到一个小手电筒,打开。

然后,屋里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号。

医院的手术室外,送乐爸爸来医院的村干部浑身湿透,一步一个湿脚印地跟着护士去交手术费用,离开前安抚地拍了拍乐优昙的肩膀。

乐优昙没力气说话。她拒绝了要带她去换衣服的护士姐姐,独自坐在手术室外,脑海里仍旧是爸爸垂头坐在血泊中,紧闭双眼的模样。

村里的叔叔们说,她爸爸是不忍心拖累她,而选择了这条路。可为什么不忍心拖累她,就忍心离开她让她变成孤儿呢?

她一定要向爸爸问清楚,明明说好一起努力的,为什么要扔下她呢?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砖上,慢慢氤氲成一小摊水渍。她莫名很是委屈,怎么也停不下哭泣,心里像是破开一个大洞,四面而来的风呼呼往里灌,让她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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