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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父与子
……
祝槿随即发现,自己竟来到了间无限镜室,被数以千万面镜子所包围。
是以他在镜中看见数以千万个自己——分布在他生命历程中数以千万个节点上的自己,都同样地头笼神光、脚缠鬼影。
像是阿爹带着他在穿城河上放灯时所见到的场景,无数红灯漂浮于水上,也倒映在水面。随着水波,上下起伏。
于是,水上与水下,远处与近处,都摇晃着缥渺的灯影。
阿槿也把自己的灯点燃,放入水中,不舍地看着它渐渐漂远——
但他仍能在一众类似的河灯里一眼找见它,因为它由阿爹亲手削竹片制成,与旁的灯模样皆不相仿。
它独一无二,只属于祝槿。
阿爹有双巧手,所以尽管年事已高,仍能以打草鞋赚些零钱——除去祝槿刚被他捡来时,他不得不求复来楼楼主袁有义出资为祝槿寻医看病,其他时候,他并不接受救济。
虽则除了袁有义,也没有其他人愿意救济他们。
可祝槿的童年,远没有大多数人所想象得那样糟糕,即便现在回想,他仍觉得幸福。
年纪小时,并不懂得穷困,也不会为生计担忧。他从记事起,就常陪阿爹打草鞋,阿爹会教他起头和收口。小孩子通常没什么耐性,但祝槿仿佛是个例外,他天生就很安静,每每都乖乖坐在祝老爹怀里,看他动作。
稍大些后,他便学会帮忙。白日里,他同阿爹一起作活,到午间,趁着阿爹休息,祝槿会独自跑进芜宫玩耍。
芜宫对于外人而言,只是拘禁祝氏子孙的流放地,但对祝槿来说,却是座无边无际的大花园。
这里有比他还高的花花草草,未经人栽培、修理,野蛮蓬勃地疯长。小祝槿穿行在其中,拈花拾果,像在原始丛林中探险。
他幼年缺少玩伴,却并不孤独,因为这里还住有许多野兔、野狐。小祝槿成日与它们为伴,模仿它们的动作、神态。有段时日,竟以喈鸣代替语言。
他玩得不亦乐乎,竟常常忘记阿爹不是动物,而对他也展露狐的神态、兔的语言。
祝老爹每每见此,都会流露出难过的神情。
阿槿不明所以,仍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他,小动物一样地观察。
晚间时候,他家通常都不上灯,所以只能早早就寝。阿槿睡不着,祝老爹便给他讲故事。内容通常都与祝家的先祖有关,从最古老的时代一直讲到昭彰覆国——
“子梧叔祖登基那年,也就是昭彰灭国前一年,淳化再度出兵东犯……”
每个孩子最早形成的善恶观念,几乎都继承自他的父辈。祝槿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便源自于这些只能在黑暗中被偷偷讲述的故事。王国的兴亡,家族的盛衰,与之相伴而来的荣耀和耻辱,成王与败寇……
阿爹在讲述中极少置评,也不会包私。他个人的爱恨情感都被掩藏在更深的语意里。
小时候的祝槿当然听不明白,只有一次,祝老爹说:“阿槿,魁城律法公文里说得没错,阿爹是余孽。我这一生,从未为现在和未来活过。但你与我不同,你不是生来就姓祝的,是我以自己的苦难,赋予你这个姓氏……”
他讲到这里,又沉默下来。
并且随着祝槿长大,这种沉默越发频繁。
祝槿全未察觉阿爹的变化。孩子的天性里或许都有种深深扎根的英雄情结,当最初的“丛林冒险”再不能满足祝槿时,芜宫破败荒凉的背景便成为他幻想的底色,他开辟出新的故事天地——
祝槿想象自己是流亡的前朝贵族,被驱逐到这片荒野,时时刻刻怀揣着复国的决心,在此放牧。他举起树杈,训练跟随他的狐兔,率领他们对敌人发动进攻——他的假想敌理所当然便是鬼君。
在那个令他沉迷的古国故事里,祝子梧与鬼君势如水火的对立引发了祝槿的同仇敌慨。在孩子的世界,有罪与无辜呈现出非黑即白的对抗。作为倾听者,祝槿自然地将情感偏向于祝子梧那边——他们之间,毕竟存有精神上的血缘关系。故而他武断地给对立者判罪,他要惩处对方,为祝氏复仇。
这种复仇,还以拯救阿爹为目的。在祝槿的想象里,自己出现,暴君伏诛,于是他成为王国的新主,上任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赦免他的养父。这样的情节,使他巨大地满足,故而乐此不疲。
为了丰富自己故事中的细节,祝槿还要经常性地翻阅祝氏族谱,他通过辨认那些熟谙的姓名识字。
阖上族谱后,祝槿便会开始闭眼幻想,当他成为其中的某一人……
他七岁前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
祈安节前日,阿爹如期带他前往复来楼拜访袁有义,答谢对方一直以来的帮助。
袁有义叫自己的独子袁有道带着弟弟去吃点心,袁有道闻言撇嘴,咕囔道:“他才不是我弟弟。”
然后他便领着小祝槿来到间猫舍,使靴子点猫盆里的剩饭,施恩似的道:“小叫花子,吃吧。”
他原以为小祝槿会着恼,或者扭头走掉,或者哭起鼻子。不想,对方只是蹲身,好奇地看向独居一舍的橘猫。
这猫被养得很肥,颈间还缀着条金珠项链,它与祝槿对视片刻,“喵”“喵”地讨好吟叫起来。
袁有道不忿叱道:“橘子皮!”
橘猫立即识趣噤声。
祝槿没觉察出袁有道的恶意,伸手抚摸猫头。
橘子皮惬意眯眼。
袁有道气道:“谁许你摸它!这是我家祖传的猫奴!你知道它什么来头吗?”
祝槿摇头。
袁有道得意道:“它的嫡亲曾、曾、曾、曾、曾祖父——侍奉过太阳神东君!”
祝槿见袁有道说完始终紧盯着自己,像是在等他的答复,终于领会到对方的意思,应道:“哦。”
又问:“那是谁?”
祝氏自祝子梧始,便不信仰神,是以祝老爹从没向他介绍过东君。
袁有道被他气得直接夺门而出。
祝槿便又专心撸猫。
不一会儿,袁有道折返回来,阴阳怪气道:“小叫花子,你爹要把你送人啦!你这回可要走运了……”
他话还没说完,祝槿便猛地起身,大叫道:“胡说!”随即撒腿便往外跑。
袁有道怔了下,意识到对方怕是折返回去找祝老爹,急忙紧追道:“你别去,你爹正在和我爹谈事呢!你别闯进去!”
祝槿全然不理会他地前冲,他奔跑时,有小动物似的灵巧,袁有道几次擒抓未遂,直追到会客室门口,才逮及对方。
袁有道一把提起祝槿,强捂他嘴道:“别出声!被我爹发现你就完了!小心我弄死你!”
门内,袁有义咳道:“你真地决定了?”
祝老爹道:“不瞒楼主,这事我早就反复想过不下百次了。这回既决定开口麻烦您,自然不能反悔。我实在是老了,这孩子以后若还跟着我,只会受更多苦……”
袁有义道:“你救过他,又养大他。他以后赡养报答你,也是应该的。”
祝老爹沉吟道:“……阿槿是个好孩子。我当初捡他,确实存了为将来死时找个依靠的心思——总得有人给我钉棺吧。但这想法太自私了,他叫我一声‘阿爹’,我便该真心实意为他打算。阿槿很聪明,该去读书、识字,将来一准能有大出息。”
袁有义叹道:“你既坚持,我便也不再多劝。只是向来‘过继不为儿’,以后,你的生老病死,他便再无法管了。你知道的,你家的情况,没人愿意沾腥……”
祝老爹高兴道:“是,是,我知道,就请您给他寻个好相与的人家。顺便澄清那克父克母的谣传……”
袁有义这时又是一阵咳嗽——他这几年病得愈重。
祝老爹见状,转而关心起他的病情。
袁有义只道:“放心吧,放心吧。过几天,就给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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