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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台静农先生的认识,是从我来台大任教以后才逐渐加深的。台先生曾经做过一件极使我感动的事,当时的我一点也不知情,事后虽然知道了,但却由于我的羞怯和不善言谈,一直没有向台先生表示过任何感谢之意。那是我刚来台大任教的时候,按学校规定,我应该把一些作品交给学校审查。但我当时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研究成果。当时是许世瑛先生来我家,向我要这些送审的作品。我匆匆忙忙找到了一册油印的我的旧作诗词稿,还有给我先生的姐夫包遵彭主编的刊物《幼狮》写的几篇诗词赏析的短文和他们为我编印的一本小书。油印的诗稿是我先生帮我刻印的,那还是在他刚刚释放出来时,在家闲着没事,看见我的诗稿杂乱,就借来钢版用蜡纸刻印了——这是我的诗稿第一次被整理成册。给《幼狮》写的那些文章也是从杂志上裁剪下来的,极为零乱。我本来想只交给许先生一册油印的诗词稿就好了,但许先生却要我把那些短文和那本小书一起送去审查,匆忙中我一点也未加整理,一大堆就交给许先生了。等我通过了评审,又过了好久,这些资料回到我的手中的时候,我那些不像样子的文稿,竟然都被剪贴得整整齐齐编订成了一本小册子。我知道这不可能是许先生做的,因为许先生的视力不好,我想这一定是台先生做的,因为在这一本剪贴的小册子的封面上,还有台先生亲笔书写的整齐的篇目,我心中大为感动。但我与台先生见面时,却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也从来没表达过一个感谢的字。台先生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事。
台先生的书法很有名,而且很喜欢联语。郑师母去世时,我写的那两副挽联在丧礼上挂出来了,台先生看见了,他觉得我的两副联写得不错,但是他也没有说什么。后来有一天,台先生忽然间打电话跟我说你到我家里来一下,我要找你做点事情。我平常不上台先生家里去,我不愿意让人家说整天跑系主任家,这是他叫我有事,所以我就去了。一进门台先生就跟我说,于右任去世了,我要写一副挽联,你帮我作一副挽联。后来台先生就常叫我为他拟写一些联语,像秦德纯、董作宾、溥心畬、张贵永这几位先生去世的时候,台先生写的挽联,也都是他叫我代作的。台先生还把他所藏的几册有关联语的书,借给我做参考。有一次我跟台先生谈到了我在梦中所得的一副联语,那是我先生跟我相继遭受到白色恐怖的拘囚之后,我梦到过一副联语,写的是:“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雨馀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娇。”台先生听了马上要我把这副联语写下来,还告诉我说他也曾经在梦中得到过诗句,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台先生偶尔也写诗,但他却并没有把他梦中的诗句告诉我。我是个一向不喜欢向人追问的人,所以也就没有追问。过了几天,台先生竟带了副镜框来到我家,原来他已经把我梦中的联语写成了一幅书法,而且已经用黄色细绫为我装裱成了一个极为精美的镜框,这当然又是一件使我极为欣喜感动的事。
台静农装订的叶嘉莹文稿封面、目录、内页
又有一年春天,我到台先生家里去,一进门台先生就让我在他写字的桌子旁先坐一下,他自己却跑到后面去了。过了一阵子,就看见台先生抱了一大捧鲜花回来,他高兴地说,你看我家后院的花都开了,我剪下这些你带回家去插花吧。台先生对我真的是很好,他的性格有极为豪迈洒脱的一面,但也有极为敏锐细致的一面。虽然我对台先生很少言谢,但我觉得以先生的豪迈,必不在意我是否言谢,而以先生的敏锐,我虽不曾言谢,先生也必能感知我的谢意。至于平日我与台先生的交往实在要比我与前几位先生的交往少得多,这是因为许先生曾经是我的邻居,戴先生曾经是我的老师,而郑先生是我老师的好友,所以在心理上就自然有一种比较亲近的感觉。而台先生有他自己的一大批及门弟子,我总是觉得自己是一个门外之人。何况台先生又是中文系的主任,我只不过是系里的一个普通教师,因此就心怀自远之意,不常到台先生家里去。而台先生却常常做出一些使我非常感动的事。
台静农手书叶嘉莹《梦中联语》
在我快要离开台湾到美国去的时候,台先生又写了一幅书法送给我,内容是晚唐诗人写的三首七言绝句,第一首是李商隐的“十二楼前再拜辞”,第二首是李商隐的“青女丁宁结夜霜”,第三首是赵嘏的“宫乌栖处玉楼深”。这一幅书法作品台先生既没加作者姓名,也未加原诗题目,前一首与后一首之间也未留任何空格,因此一口气读下来,只觉得满纸都是晚唐诗人凄美哀伤的情韵,再加上台先生书法的提顿盘折之骨劲,使得这一幅书法呈现了一种情韵与骨力相结合的美感。我当时见了这幅书法后,内心就曾暗暗猜想,以他在书法中所表现的才气风骨,加上他对诗歌所表现的欣赏情趣,不知他自己若写出诗来,该是怎样的一种风格。不过我这种猜想都只是暗藏于心而已,既没有向台先生开口询问,也没有向任何台大的师友提起过。因为在当时,大家都没有见到过台先生的诗作,因此我的猜想,自然也无法从任何人得到印证。
直到70年代初期,台先生的一个女弟子施淑女来温哥华,临行的时候,台先生写了几幅书法送给她。有一次她给我看台先生送给她的书画,其中有一幅台先生画的梅花,上面题了两句咏梅的诗:“为怜冰雪盈怀抱,来写荒山绝世姿。”另外似乎还有一幅书法,写的是一首五言绝句,我现在已不记得是哪一首诗的诗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台先生也写诗,只是他自己从来没有透露过,但他给我的直感则是一位极富有才情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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