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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婚姻的不幸,这是我最难以启齿的话题,挺沉重的,我不愿意跟别人说。可是我的人生,完全避开它就不完整,而且它在我人生里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就只好把它做一个简单的说明。
1975年时我的两个女儿相继结婚,我正在庆幸自己终于走完了苦难的历程,可以过几天轻松的日子了。谁知就在1976年春天,我竟然又遭受了更为沉重的第三次打击。我的才结婚不满三年的长女言言竟然与其夫婿宗永廷在外出旅游时,不幸发生了车祸,夫妻二人同时遇难。这次打击到来时,那真是像从天而降的霹雳。我真没想到我在历尽忧患的余生,竟然会遭遇到如此残酷的不幸。我当时实在是痛不欲生,但因为多年来我一直是我家所有苦难的承担者,我不得不强忍悲痛立即赶到多伦多去为他们料理丧事。我是一路上流着泪飞往多伦多,又一路上流着泪飞返温哥华的。回到温哥华后,我就把自己关在家中,避免接触一切友人,因为无论任何人的关怀慰问,都只会更加引发我自己的悲哀。我仍然是以诗歌来疗治自己的伤痛。我写了十首哭女诗,其中第四首写了“万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抚养付飘风。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第九首写了“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这些诗句。写诗时的感情,自然是悲痛的,但诗歌之为物确实奇妙,那就是诗歌的写作,也可以使悲痛的感情得到一种抒发和缓解。不过抒发和缓解还不能使我真正从苦痛中超脱出来,我的整体心态仍然是悲苦而自哀的。其实我从50年代,内心一直是悲苦的,多少年来都是如此。一个人其实也很奇怪,可能一定是真的受到很沉重的打击,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候,你反而有了一种觉悟,才真正会把自己投向更广大更高远的一种人生境界。古人说物必极而后反,也许正因为我的长女言言夫妇的去世给了我一个最沉重的打击,所以使得我在极痛之余,才有了一种彻底的觉悟。
我的老师顾随先生曾经说过:“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当年我对这两句话并没有深刻的了解,如今当我经历了一生的忧苦不幸之后,现在对这两句话才有了真正的体会和了解。它使我真的超越了自己的小我,不再只想自己的得失、祸福这些事情,才能使自己的目光投向更广大、更恒久的向往和追求。而且更巧的是,就在我的大女儿1976年去世那一年,“四人帮”倒台,“文革”结束。1977年我再次回国探亲,看到了祖国的中兴气象。我在旅行的时候,看到虽然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破坏,还是有那么多人喜欢中国的古典诗词。这使我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有了新的期待和寄托,我发现我还可以回国教我喜欢的诗词,我还可以把我继承下来的一些传统回报给自己的国家。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支持和鼓励,是我从悲苦中走出来的一个心理过程。我不辞劳苦地投身于回国教书,并且把我的退休金拿出来一半设立了“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驼庵”是我的老师顾随先生的庵号,“永言”是我的女婿“永廷”和女儿“言言”的名字。前者表示的是我对老师所寄托于我的传承的愿望,后者则表示的是我对青年的继起者的关怀。我现在已完全超出了个人的得失悲喜。我用自己剩余的生命做着我终生热爱的古典诗词教研的工作,每年春天回到温哥华,秋天回到南开大学,以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拖着这么重的行李往返大洋两岸,我只想为我所热爱的诗词做出自己的努力。
回顾我平生走过的道路,是中国的古典诗词伴随了我的一生。我从一个童稚天真的诗词爱好者,首先步入的是古典诗词创作的道路;后来为了谋生的需要,又步入了古典诗词教学的道路;而为了教学的需要,我又步入了古典诗词理论研究的道路。我对于创作、教学和科研本来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但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毕竟有限,何况我还经历了诸多忧患。首先是为了教学与科研的工作,而荒疏了诗词的创作,又为了繁重的教学工作,而没能专心致力于科研。
在创作的道路上,我没有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诗人,在研究的道路上,我也没有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学者,那是因为我在这两条道路上,都没有做出全身心的投入。但是在教学的道路上,虽然我也未必是一个很好的教师,但我却确确实实为教学工作,投入了我大部分的生命。
说到讲课,我跟别人讲的也不一样。别人讲诗是注重知识、背景,我是对于文字里面所传达的生命比较重视,而不是那些现实的、外在的东西。当然现实的、外在的东西不是不重要,可是我的注意力不在那边。我的字也写得不好,我觉得文字只是一个符号,是外表,而时间是宝贵的。所以我的字写得很潦草,我不肯花时间一笔一画地去写。我也曾经想要改善一下我自己,去年暑假我在温哥华下决心写写书法,我写书法的时候,是一笔一画地好好写。可是我一写起文章来,就挡不住了,一下就写得很快了。
我讲课从来不写稿子,你把稿子写出来了,到课堂上一念,什么都死了。虽然温、韦、冯、李这几家的词我常讲,但我每次讲的时候,也都有新鲜的感觉。从这些词人的作品我所发挥出来的是活的、有生命的东西。我真的觉得,什么东西你一写下来,到时候一念,它就没有一个再成长的过程了。我在讲的时候,我不写出来,虽然这些东西以前也讲过,可是到时候它还是在现场新鲜捧出来的,我当时也在感动之中,所以才能带同学们去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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