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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放逐

走到郡城时，已是傍晚，他很幸运地遇到了正从蜀南郡买货返回海东镇的商队，商队领头不大会说官话，磕磕巴巴说他们家老夫人请他让他上车。

苏崇光再三表达感谢后，爬上了最后一辆半空着的马车。

仰躺进马车里，看道路两旁倒退的山景。

走在密林深处的蜿蜒的山路间，蝉鸣声显得周遭静谧极了，鸟雀归巢，嗷嗷待哺的小鸟欢快地唤着叼着食物归来的阿母。

小溪流，穿过铺满奇石怪木的河道，向着远方潺潺流去，奏着欢快的乐音。

蜀南郡的树，常年都是绿的，也有那巴掌大的红叶子扑簌簌往下落，随着风打旋儿，落在苏崇光的腿上、肩上、或者盖在脸上。

透过树枝的罅隙，他在看夕阳迎着光，仿佛光的那头，古木的虬枝或者苍老的树皮就是他的归途。

看着渐行渐远的蜀南郡，地上被马车压出的车辙，像是在替他告别。

大梦一场，十几度春秋，一切过往皆成云烟，樯橹灰飞烟也灭，从他有记忆起，经历的所有事情，如同一幅卷起来的画轴被猝不及防地铺展开，林林总总，闪到眼前，映在晚霞中。

三两岁时，李乘风总是将他抱在腿上，坐在齐歌居里，李乘风完全是将“鸳鸯绣出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反着来，将自己的全部思想，都拿出来与人分享。

因此苏崇光开蒙得早，两三岁识文断字，四五岁会吟诗作对。长到五六岁，李乘风几乎不大抱他了，将心思更多的扑在了齐歌居。

李老人也总是很忙，苏崇光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趴在出岫居的窗户前，要么静静伏在床边听小溪流水声，要么是怔怔地看着那个窗子后面那几棵硕大的红枫树，到了秋一层的红叶。

见他喜欢，李老人去蜀南郡的时候，让人给打了一只银质枫叶形状的小坠子，挂在他的小金锁头上，配着两个小铃铛，跑起来的时候叮铃作响。

再大些的时候，大概是对院子里的奇花异草生出了很大的兴趣，能蹲在一株芍药花前看上一天。

李乘风和李老人总是不在，他被幽幽的药香吸引，常常不自觉地跑进炼丹房，鼓捣那些药草和典籍。

李老人忘了收起来的医术上的故事很是有趣，各种怪病与奇幻故事，苏崇光有时候一看就是一天，不知时日。

山中也不常有什么新鲜事，苏崇光在漫长的岁月里，学会了忍受安静。

三两岁的孩子不懂感情，谁对他好他便欢喜，等长大一些，圣贤书上讲的道理懂了，人情世故也懂了，也知道了自己并非石头里蹦出来的孩子，有父母双亲，怎么会不好奇不想知道从未见面但却有着不可磨灭的血缘的人，到底什么模样。

李乘风从不避讳江昭雪写来的信件，小小的苏崇光通过那一封封信笺，窥见了江昭雪对他的疼惜，并非没有时时刻刻照料左右便是不爱，苏崇光被李乘风养的正直、善良，在所有人为了保全他的那份沉而重的关心与爱护中，慢慢熬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

苏崇光挡着一角的夕阳落了山，斗转星移，空中扑泻而下无数星光，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苏崇光恍惚间，呢喃一句：“原来，今日是十五。”

他摸了摸手腕戴着的红绳，拇指摸索着珠子上的字。

林晚雨，一走两年，杳无音信。

他时常想起他，关于他的点点滴滴，越是逃避，越是清晰。

无人之境，苏崇光任由自己放肆，他恨林晚雨，怪林晚雨，可、可也挂念林晚雨。

林晚雨也会像他这般，怨他，也念他么？

苏崇光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答案。

林晚雨会藏得很好，他擅长装聋作哑，装腔作势，装模作样，一切能隐藏真心的行为，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答应了大父，会把他找回来，可是，要去哪里找，找回来还有什么用呢？

大父已经不在了。

苏崇光躺在马车上，头上枕着自己的衣物，旁边搁着李老人的骨灰盒，心口处，揣着林晚雨送给他的茱萸袋，这一路的风霜雨露，也算有人与他同行。

林晚雨送他的茱萸袋没舍得扔一直带在身边。

借着月光，他打开茱萸袋，里头哪里有茱萸，分明是几支干桔梗和一张被水打湿，早已看不清写了什么的纸。

月色太暗，苏崇光费尽眼力只勉强看清“苏澈”两个字。

他写了什么，苏崇光无从而知，想来也不可能是三言两语无法说清道明的那些事，而其他的花言巧语，苏崇光也不需要知道了。

他和林晚雨，如今的境地，是他走阳光道，林晚雨不知在何处过独木桥。

商队十多个人，一路向西北，蜀南的蜀锦布匹运往海西州。

商队领头扎西拥措是藏人，官话说不利索，但他把和苏崇光对话当做了练习，时不时会从队伍的最前头，巡视到队尾，中途和苏崇光说上几句话。

扎西拥措时常舌头打结，费力将海西话转述成蜀南话，苏崇光听得云里雾里。

藏人热情好客，问苏崇光孤身一人，去往何处。

苏崇光称自己要去海西州投奔亲戚，说完这句，便不再继续。

商队里，有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在头车里面，不常出马车，还是在刚遇上商队的时候打过照面，苏崇光看她打扮不似蜀南郡妇人，但看上去颇为贵气，一行人对她也甚为恭敬，苏崇光猜她应当是有钱人家的夫人。

扎西拥措原本不想带上来历不明的人上路，是这位被称为“老夫人”的妇人收留了他。

苏崇光看出商队并不着急赶路，一路上他们基本是在关道上走，不入主城，老妇人认为海西州一带主城区常年时疫疟疾严重，乱的很，人心惶惶，抢夺财物之人尤甚，更不愿意进主城了，走走停停，走累了便就地安营扎寨。

苏崇光在每日的接触中，渐渐摸索出海西语言的套路，习得了一些简单的海西州语言，对扎西拥措的话，也能听出个大概来。

扎西拥措和苏崇光闲谈，他很满意接连多日的晴朗天气，可望着天，摸了摸早已经愈合每每遇到雨天，便会发痒的伤疤预测道：“大概要下雨了。”

果不其然，再走二十里便进了海西州，突然下起了暴雨，商队怕布匹淋湿，不得不暂时搁浅，绕道进了蜀北的一家客栈住下。

苏崇光这才有机会洗漱，两年了，右上臂上的伤口有些红，与周围的白皙格格不入，苏崇光褪尽衣衫，将身体埋进温热的水中，驱散了湿透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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