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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长风道人名叫风无涯。

风无涯曾是昆吾洲三清峰的首徒, 年少时裘马轻狂，仗剑九州。后来上界将与下界割席时，他难舍人间纠葛, 选择留在下界。

那时他未曾想过，即将面对的是整整一千年的苦况。当年的七境已是人中佼佼，五境六境也难得，他们以为这不过是耽误一些修行的时光。

然而上界坐拥天地灵脉, 却迟迟未出飞升真神, 日子一拖再拖。

与风无涯一同留下的同门或死, 或沦为恶鬼食粮，他们像望不到天的困兽, 与过去乘风的光阴彻底两断。

风无涯也不例外。

他离开昆吾洲时是七境三重修为, 按标准推算寿数一千一百岁。纵使他天资高些, 体格强些, 依旧不堪岁月的消磨。

他的模样，从初到下界的青葱少年，变得垂垂老矣；他的剑锈了几百几千遍, 磨穿了三块砥石, 还是不如当年趁手。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即将走向别无二致的结局——要么慨然赴死，要么与某位神祇的爪牙做交易，继绝存亡。

风无涯两袖清风，无亲无朋, 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了。然而那天他遇到一个名叫薛淮仁的少年，坐在悬崖瀑布下修行。

要知道, 彼时的人间断绝灵气近九百年, 凡人不可能修得仙道。可薛淮仁偏一身灵骨, 感应到游离的、几近于无的灵气。

他说他想成仙。

风无涯自己是个末路仙人，闻言觉得有意思，与他结识。这条路是死路，而薛淮仁撞到了南墙也不愿回头。

他和薛淮仁钻研游谈无根的“仙家典籍”，口尝无凭无据的“仙家药方”，明明知道只是个玩笑，却不知为何乐在其中。

风无涯如今想来，或许是因为他在薛淮仁身上，看见了一点点，属于当年自己的意气。

因为相信有仙，所以哪怕被仙人们抛弃近千年，也要登高望一眼仙迹。

风无涯知道自己快死了，而薛淮仁也活不过凡人寿数。天梯合拢，依旧没有敞开的征兆。

他还是找到了万相鬼。

万相这位神祇，他了解得不多。口口相传的风声令他觉得不妙，可现在没有旁的办法。

他没有像容成遥一样，不自量力求无上长生。他只是用那把青天灼月剑，再加身上其余仙品旧物，换他和薛淮仁再撑一会。

再撑一会，撑多久呢？

他又没有第二把神兵。

幸好，下界不只有一个九境的萧圣玉。剑仙自请与天一决，劈断天梯枷锁，终于逆转乾坤，让灵气一泻汪洋。

那位剑仙名叫李青莲，是玉虚洲曾经的第一剑。境界不明，应当很高，或许将有十境了——却不知为何，没留在上界。

风无涯孺慕地望向长天，那里曾是他修行百年的故乡。

薛淮仁的声音遥遥传来，他惊了下，忽而意识到他困于人间千年，已经比他青葱修行的岁月多出很多很多年。

天启元年，灵脉复生，梁帝宣布凡间可自立灵门。

风无涯和薛淮仁骑着最快的马赶到京州，在钦天监官员的视线里，写下宗门的名字——

长遥宗。

一穷二白的两个人，从一座荒山开始，用户部新立的仙债起家。招收弟子，靠风无涯的记忆手写剑谱，逐渐成为京州三宗里剑术独绝的一支。

本可以这样下去。

但风无涯不能忘记当年向万相神借命时，对方开出的筹码。他和薛淮仁本该死在人间荒芜的那些年，却因为他的投机取巧，延续到今天。

宗门新起，他不能走。

风无涯解下风家招魂铃，这是他与上界最后一点联系，也被他典当给了神祇。他对蠢蠢欲动的恶鬼们说，再过几年。

可是。

几年之后，他路过东岳兰家时，在街角捡到了一个装在竹筐里的弃婴。

……

弃婴是个男孩，按常理来说是健康的，不该被抛弃。但风无涯很快意识到原因——这个孩子灵池天生有缺。

兰家是世家，凡间复灵后出现了好几位少年英才。他们从此自居“东岳仙门”，对新一代许以成仙得道的厚望。

这个孩子注定无法踏入仙途，就算能，也是最下等的资质。兰家或许觉得累赘，或许感到丢脸，没让他留在兰氏门楣下。

风无涯看见弃婴，想起当年他也是被风家收养的孩子。回头看了看那冰冷的世家府邸，又看向孩子懵懂无知的脸，决心将他带回京州。

给孩子取名成了问题。

首先，跟谁姓？

风无涯捡到了孩子，但风无涯本身不是风家血脉，而且他之前当出风家的铃，相当于割断了与家族的联系，不论是上界还是风家，都不会再承认他。

薛淮仁家世清白，于是孩子跟着他姓。

然后是名字。

风无涯只会耍剑，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薛淮仁自幼叛逆逃学，连字都写不出几个。他们翻了许多经书诗集，也没有头绪。

那天是上元节，门外便是熙熙攘攘的灯火。有人点水灯游向对岸，有人放天灯升向长天，天灯中火舔舐着灯壁，指向的正是昆吾洲的方位。

“虽然你注定成不了仙才，”风无涯说，“但人不该只有一条出路。天灯终有一落，依然升升不止，便叫你……”

子升。

刚得到新名字的小薛子升，对两位父亲咿咿呀呀地笑。

后来恶鬼来索命的时候，风无涯正抱着孩子喂鹿奶。孩子没有母亲，他们又拉不下脸找奶娘，只能圈一头仙鹿天天下奶。

风无涯摸向腰间，没有神兵；怀里也没有仙铃。他一无所有，依旧对恶鬼大言不惭：“等他长大我就跟你们走。现在嘛……你们收不收轮回道？”

这个孩子注定平庸，他似乎给不了父亲们什么回报。但两位父亲殷切地等他长大。

他跟了薛淮仁的姓，风无涯只能以师伯自居，不服气地绕柱走了好几百圈。幸而他是掌门，有理由在宗门里四处乱逛，给薛子升开小灶是常有的事。

小薛子升喜欢算数，便给他找算数教习；小薛子升捧着一本《食货志》津津有味，两位父亲相视而笑，知道这孩子虽然无缘仙途，但不算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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