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江怀玉到钦天监的时候, 正看见敬国侯的车與经过宫门前。

是一辆旧马车，帘布华丽，却有些暗沉,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坐着它出行。

当时马车还是新的，从匠造司运出来没多久，是圣人给敬国侯的生辰礼。敬国侯不归家，车一直是夫人和世子在用。

江怀玉这般长相的孩子, 若大摇大摆上街, 难免遭人诟病。于是夫人常带他坐车出门, 绕着京州走一圈，原模原样回府。

小江怀玉便靠在车厢的小窗口前, 将帘布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 从中向外望。

京州热闹, 大街小巷上都是人。衣着华丽的公子王孙不鲜, 风尘仆仆的商人旅客也有，龙脉灵风吹拂着日光下每一寸王土。

很可惜，这热闹不属于他。

这样偷觑别人的热闹, 让他觉得自己有些阴暗而变态。接下去的几次出行, 便不再向外看，只盯着车厢微微抖动的地面、珠帘，毫无目的地发着愣。

算起来，距离他阔别敬国侯府的日子，居然已有十年了。

江怀玉此时头戴一顶帷帽, 既没有露出他的白发，也不让人看清面容。

就算敬国侯突发脑疾, 把整颗头都挤出车窗, 也是认不出他来的。

这位父亲与儿子打过的照面极少, 甚至比不过府里负责打水的小厮。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像陌路人一般。

他擦身进钦天监，没有给那车與多余的目光。

萧圣玉在闭关，没人敢去打搅她。江怀玉倒不怕，因为他知道自己长相与谁相像。若是那位天骄，国师多半会给好脸色。

在敲响瞻星殿门前，他伸手摘下了帷帽。银白色长发一泻，映着半空悬日，看起来洁净到有些妖异。

“玉师侄？”

果不其然，萧圣玉看清江怀玉模样时，下意识地问出声。

玉流光是她师侄，她虽则在下界待了千余年，还是能听到一些风声的。比如玉流光到十境后生了心魔，闭关不出，已经很多年没人看见他了。

她很快意识到，他不是玉流光。

而江怀玉也适时地接上一句：“不是。”

……

“敬国侯府世子，十年前逃……失踪的那个。”

萧圣玉将那张画有十二道杠的纸收起，沉吟道，“我知道。当年侯府弄丢了人，大张旗鼓搜遍京州，甚至问到钦天监来了。”

她说：“你当年几岁？十岁、十一岁？能活到现在，命格确实够硬。”

江怀玉不置可否。

萧圣玉是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任是丢在京州的任一簇人群中，都不会显眼。而她又确实是当今最强的修士，但凡走出这门，所有人都将为她辟开一条道。

国师修天机道，只消一眼便能看穿世间命理。江怀玉不需要多说什么，她也能明白。

他是这么想的。

不过萧圣玉显然没那么神通，与他的脑电波失之交臂，随便问了句：“你想敬国侯死？”

江怀玉：“？”

那倒也不必。

他道：“如果我真与生父刀剑相向，岂不是正如了您那位师侄的意？”

“嗯？”

“曾有一位上界仙人告诉我，我是玉虚道君在凡界历劫的化身，本应苦难圆满神灵归位。玉虚道君要飞升，所以将我设在这样的命局中。”

修仙本是逆天之行，功过是非皆有天道掌尺。若想飞升证道，则需历经人世八苦八难，斩断仙凡一切情丝。

杀亲人以证道，便是这个道理。

玉虚道君是天下唯一的十境修士，分魂历劫正是为了枯苦海而证无穷，由此勘破天机轮回，飞升入座真神。

江怀玉了解完这段始末后，想了很多很多，很久很久。

他本来是想和敬国侯斗一斗的，毕竟日后若还有交集，父子难免你死我活。

但他又觉得不对劲。

玉虚道君将自己的灵格将于凡界，渡的是什么劫？只是命格煞些，被人嫌弃得多一些，就算作是飞升之劫了吗？

江怀玉想，未必。

自己这一生飘若浮萍，求全不得，其中最沉重的便是他那贵为王侯的父亲——予他生又欲他死，仿佛深仇宿怨。

玉流光想证道，可他自己是人间孤子，无亲无故。江怀玉若是因为仇恨去弑父，恐怕正应了玉流光的心意。

杀亲人以证道。

没爹就造一个有爹的自己，没仇就捏一个深仇大恨的命格，反正只是分魂降世罢了。

玉流光实在聪明，或可说一句狡诈，竟敢钻天道的漏洞。不过他大抵想不到，这位历劫化身长了一身反骨，偏不如他意。

“国师，您修天机道。”江怀玉说，“上界书命簿的人，也是天机道修士。既然他们可以执笔换命，想必您也可以。”

萧圣玉听明白了，眯起眼道：“你想我帮你改命？没这么简单，如果人人生活不如意，都来找我改，还要天道做什么？”

“不。我是想……”

江怀玉往下说了几句，看着萧圣玉眸色愈来愈沉，最后颇为复杂地瞟了他一眼，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怪物。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江怀玉说：“因为您是国师。这南梁的王土，凡界的万物，东玄的气数，无不重要。有人想让它乱，您不会坐以待毙。”

“……”

萧圣玉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视线又回到那张收起来的纸上，十二道墨线，十二次【天启三十四年】的轮回，无不在向她叫嚣，东玄已走到末路。

萧圣玉不知道是单她被困在了这一年，还是所有人都如此。

岁末的那一天，闭眼前万家灯火，睁眼后却又回到了一年以前。同样的桥段反复上演，好似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控制。

哪怕是萧圣玉，也无法勘破背后玄机。她一次又一次尝试，逼过梁帝退位，也屠过不夜天的魔城，和酸腐儒修斗法，再与上界仙洲的高手逐一单挑。

全都没用。

这第十二次的轮回里，她看见了一些微弱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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