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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出征
翌日, 京城整顿兵力,右神策营大将军提刀拜诣华英殿,奉崇明帝旨意, 带三皇子熟悉熟悉基本的排阵布兵。
三皇子翻身上马, 身负龙泉剑,右手拉着缰绳,一身玄衣显得少年身形越发颀长, 披风在骏马疾驰中猎猎作响, 长发高束,眉眼深邃, 不怒自威。
淑妃站在门ko,望着他远去。
从皇宫到京畿北衙, 出宫门经过长杨道, 临街的百姓夹道而歌, 公仪戾骑马行于队列之首, 象征着平安吉祥的万福花满街散落。
“公子,外面好热闹啊。”
春阳探出头,与守在房门ko的文念恩对视一眼,悻悻地缩回了脑袋。
文卿正清点着太元街收上来的银票,一边对账一边道:“今日三皇子去北衙署适应战场,许是正巧经过这边罢。”
春阳吃了一惊:“公子不去看看吗?”
“有什么可看的。”文卿将一沓沓银票放进檀木盒中收好,打开书案墙边的暗匣, 匣中数十个檀木盒整整齐齐地码着, 只是左上角缺了一个, 再凑一个正好。
“公子……该不会是怕……多看两眼就舍不得了吧?”
文卿整理木盒的动作顿了顿。
“随意揣测家主的心思是大忌, 春阳, 是不是我最近太好说话了?”
春阳愣了愣, 连忙跪下来:“公子恕罪!”
“三皇子和状元府不曾有过任何交集,我长居府上,不曾到过京畿之地,连三皇子是谁都不认识,又何来舍不得一说?”
“是,奴才知错。”
“下去罢,我想一个人待着。”
想起北漠军饷空缺,文卿头疼不已。
他从未妄想过把公仪戾留在身边,公仪戾没有母族势力支持,想要夺嫡就必须去沙场征伐建功立业。
大夏到了穷途末路,国力日益衰微,国库一年比一年空虚,前世匈奴趁着崇明帝驾崩国丧期间攻入京城,国之将倾,公仪戾领兵左右神策营浴血奋战,那一仗打得极其艰难,神策营元气大伤,京城更是死伤无数,南境勤王之师全军覆没。
文卿从七年前便开始派人经管太元街的铺子,如今太元街和东、南两市基本上所有的铺子都挂着昭氏之匾,实际上是文卿手中的财产,每月净收入三万余两白银,这么些年攒了差不多三百万两银票,可战场上白银如流水,这三百万两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了这一年。
他本意是想留到三年后的京畿之战作为神策营和南境勤王军的军费开支,无论如何都很丰裕,可如今提前三年出征,还去的是那么艰苦的地方,花销自然大了百倍不止。
从哪儿找这么多钱来补上呢……
文卿撑着头,拿过吏部呈上来的花名册,翻开两页,目光流连在几个转运使的名字上。
“十二。”
棂花窗外忽然飞下来一个人影:“属下在。”
“陕州水陆转运使陆德安、江淮转运使裴念之、山南西道盐铁转运使钟斯年,这三个人,查查底细。”
“是。”
“无关痛痒的情报就无需再传了,我要可以抄家的线索。”
“是,文公子还有别的吩咐吗?”
文卿将毛笔轻置于砚台之上,梨花木碰着青瓷,发出微沉的声响。
“……没有了。”
“属下告退。”
等窗外人影消失不见,文卿才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后悔。
但也只是后悔片刻而已。
为了夺嫡大业,为了报仇雪恨,一切都值得。
——
两日之后,护送辛夷公主出塞的车马缓缓前行。
宣德三十二年,长安迎来了早春第一场雨,密雨斜针如飞花四溅,马蹄下细浪腾泥,风雨中杨柳枝条更加飘摇,如同不舍征人远去的衣袖。
大喜的鼓乐将雨幕破开,三列红轿在君王百官的目送中渐渐消失,崇明帝饱经沧桑的脸上似乎正晃荡着大夏百年的荣辱兴亡,没有一个人面上挂着喜色,哪怕是太子党人眸中亦多有惆怅。
文卿也在城台上,看着自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少年郎穿上了沉重的盔甲,骑在马背上,手持一杆红缨枪,身后背着龙泉剑,带领着轻骑缓缓离开京城。
雨下得越来越紧,少年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在转角处似乎回头望了眼风雨飘摇中的京城,骏马嘶鸣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面色稍微苍白了些,料峭春风吹来,便捂着心ko咳嗽。
春阳推了推文念恩,文念恩反应过来,连忙把手中的鹤氅披在文卿身上。
“诸位大人请慢,三皇子殿下给诸位都备了份礼。”
崇明帝见嫡长女远嫁,老来伤情,中途便御驾回了皇宫,鼓乐声已然听不见,群臣正要下城楼时,华英殿一位掌事太监忽然笑着说了一句,命手下的小太监给在场的每个重臣献上礼盒。
首辅辛稷安得了一份蜜枣酥。
吏部尚书得了一份红糖糕。
右神策营大将军得了份茯苓饼。
……
糕点都还是热乎的,众人皆笑起来,顺着时宜称赞三皇子有心。
唯有文卿打开盒子,看见里面圆滚滚的枣泥馅桂花糕,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还是浸湿了眼睛。
旁人问起,只说是今日风冷,咳嗽得太厉害。
回程路上,春阳举起手撑着梅枝油纸伞,文念恩推着他徐徐走向轿辇。
文卿频频望向出城的方向,斜风细雨打湿了他的鞋袜和裳摆,双腿早就被冻僵了,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公子,起轿回府了。”
文卿疲惫地阖上眼,温热的泪顺着长睫,淌过苍白冰冷的脸庞。
轿帘落了下来,他打开那个盒子,拿出里面的桂花糕,泪流满面地咬了一ko,湿咸的泪水从下巴尖滴落,枣泥香甜软糯,月桂香气馥郁。
和前世东市那家糕点铺子的桂花糕一模一样。
马夫驾着马车,文念恩守在轿厢外面,春阳近身伺候,却有些害怕公子最近的脾气,不敢上去安慰。
他目光不安地瞟着,忽然注意到盒子里被泪水打湿的油纸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于是小心翼翼道:“公子,桂花糕下面是什么?”
趁着文卿去翻桂花糕的时候,春阳拿出手帕,拭了拭他脸上的泪。
春阳心惊胆战的,公子却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怔怔地盯着盒子里的东西发呆。
春阳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那盒子的底部,赫然放着一截墨色的断发和一枚青竹流苏压襟,断发用黛色的丝绳系着,丝绳上似乎还绣了几个小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只有君臣立誓和感情极深的夫妇离别才会断发相赠,以表心意。
“此事不要透露给任何人。”文卿突然抬眼看向他,眸中泪意未散,而杀意毕现,“否则春浦的今天,就是你的来日。”
春阳连忙道:“我对公子忠心耿耿,怎么会把这事透露给别人?哪怕死我也不会多嘴的。”
“……但愿如此。”
文卿合上盒子,将盒子放在身边,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来抱在怀里,一直到进府都没松手。
“送走了?”
文濯兰坐在亭边的横栏上,长裙湿了一半,手中拿着喂鱼的糕饼渣子,往水光粼粼的池面撒。
“嗯。”
“别太伤心,此时的离,不过是为了往后的合而已。”
“嗯。”
文濯兰抬眸看了眼文卿,长长地叹了声:“晏清,你既如此舍不得,为何当时又要用计让辛夷公主力荐阿昭?如今这般都是你的选择,便不要再流泪了。”
文卿抱着盒子,喃喃道:“若他说一声舍不得我……”
“你便能放下心中大业了吗?”文濯兰笑了笑,怅然道,“如今的太子并非为龙之章,晏清你这么多年苦心孤诣,不就是想把阿昭推上皇位吗?若决心要铸成大业,便别被儿女情长绊住了脚。”
“至于阿昭是不是真的想当皇帝,早就已经不重要了,既然连这件事都不重要了,那他舍不舍得又如何呢?”
文卿似乎被她说服了:“是啊,又如何呢。”
从长亭回正房,不远不近的一段路,正好经过东厢侧房,以前公仪戾在这里住着,这个房间的窗户便经常开着。
文念恩推着他进去,熟悉的陈设,空荡荡的光景。
有时他下朝回府,遇到公仪戾在屋内苦读兵书,便会调转方向进去指点一二。前世的公仪戾大将军根本不需要军师,可十二三岁的公仪戾小皇子还很依赖他的教导,看着他一点点进步,一点点长高,文卿首先感到的不是欣慰,而是另外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希望公仪戾能一直依赖他。
当初那样寻常的事,再过几年,可能就不会再有了。
“公子若是实在思念,为何不写封家书寄去呢?让暗卫去送,不会暴露身份,殿下收到您亲手写的信,肯定特别开心。”
文念恩提议道。
文卿沉默了会儿,只说:“不必,过两日便好了。”
“……”
“把这间屋子封了,里面的东西不要乱动,往后不准再在我面前提起殿下,否则家法处置。”
文念恩暗叹一声,遵命道:“是。”
话音未落,窗外闪过一道黑影。
“文公子,主人来信。”
方才还在说不必写信的文卿:“……”
文念恩不自然地摸摸鼻子,低头不语。
十一看不懂屋内的气氛,又没得文卿允许,便站在窗外解释道:“方才在偏门截停,今日雨势渐大,信鸽来晚了些,信筒也有些湿了,不知进没进水,文公子还是早些看为好,以免——”
“拿给我罢。”文卿自行转动木轮,行至窗边,伸手接过小小的信筒。
扭开信筒,一截纸条正安静地卷在筒中,打开一看,纸上不着一字,只用寥寥三两笔画了一个笑脸。
如此幼稚,如此滑稽,文卿却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肩侧的长发滑下来,被不住滴落的泪雨打湿。
十一适时退下了,文念恩和春阳贴着墙站在阴影里,垂着头不敢多看。
在他们的记忆里,文卿从来没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方才看到文卿流泪都快被吓死了,如今更是哭得这样伤心。
如果三皇子殿下在就好了,他最会哄公子,以往公子在宫中遇到什么烦心事,带着一身怒气回府时,三皇子总是撒撒娇就把人哄好了,导致这些年他们这些仆从都没安慰公子的经验。
春阳手肘碰了碰文念恩,眼神示意他说点什么。
文念恩一个头两个大,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上去:“公子身体不好,这样哭下去恐怕伤到根本,若是殿下在这儿看到公子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知道多伤心。”
话音未落,文卿便咳嗽起来。
被南境秘药温养了七年,他的身体已经比刚重生那会儿好了太多,以前吹不得一点风,说不了几句话便不住喘息,现在只要不受太多冷,气色看起来便还不错。
只是方才可能在雨中走慢了些,湿透的鞋袜和裳摆将冷气浸入骨髓,又因大悲伤肺,如今咳得便极为难受。
“公子!”
春阳跑过来,被轮椅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文卿吓了一跳,连忙跑出去找郎中。
文卿大病数日。
直到这场绵绵春雨歇去,乌云破开,和煦的阳光从棂花窗的雕花中透进来,榻上靠汤药续着命的人方才梳洗穿戴,一身极为素净的青豆绿春服,墨发半束,心ko佩戴着那枚青竹流苏压襟。
照文濯兰的话说,要是文卿此时愿意笑一笑,哪怕是爱江山胜过爱美人的铁血帝王也会为他折了腰。
文卿却不答,只是说:“这场雨把园里的花都打落了。”
文濯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园林:“是啊。”
那个秋千里全是积水,就算晒干了皱巴巴的,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府里只是少了两个人,原来这么寂寞么?”
文濯兰拿着酒壶,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她在状元府也待了七年了。
当年从扬州绮玉楼过来,只是想暂住一段时间的,但一来便得知许晚凝早已亡故的噩耗,又见文卿在偌大的府院中住着太寂寞,整天浑浑噩噩,行尸走ro般地活着,实在是不忍心再离开,便迅速解决了扬州的杂事在此长居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那时候文卿三元及第,正该是春风得意之时,又怎么会寂寞。
但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一开始文卿和他说想要将公仪戾送去北漠前线时她是坚决反对的,不是因为担心公仪戾的安危,而是担心文卿以后要怎么过。
这些年公仪戾如何哄文卿高兴,有公仪戾在身边,文卿如何安心,她都看在眼里。
可惜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大夏需要这么一位将军。”文卿淡淡道,“宫里也需要那样一位娘娘,他们二人只是回到了最适合他们的位置罢了,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
文濯兰yu言又止,最后却没说任何话。
她给文卿倒了杯酒,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玄鸽振羽,在府院上空盘旋几圈,最后落在文卿的手背上。
文卿解下鸽腿上绑着的信筒,打开信纸,纸上字迹清丽隽秀,小字写道——已会合。
“临虞阁回信了?”文濯兰摸了摸玄鸽的脑袋,从西厢里拿出一点糕饼渣喂它,那鸽子却将脑袋一扭,不吃嗟来之食。
文濯兰摇头失笑。
“段寻已经和阿昭会合了。”文卿终于松了ko气。
文濯兰点点头:“段少主谋略不在你之下,若是发生意外也有江湖人士相助,有他在阿昭身边,你也能放心了。”
文卿轻轻抚了抚玄鸽的背羽,当即回书房写了一张纸条,卷进信筒中,双手捧着鸽子将它放飞,鸽羽在灿烂的光芒下扑闪,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此前不久,另一边。
护送辛夷公主出塞的一共两支轻骑,一支代表乌恒,一支代表大夏,行军数日,在一处村落边停了下来。
装扮成村民的段寻按照父亲给的画像顺利找到了此次要找的人——三皇子公仪戾。
虽然父亲说过这是一个还故人旧恩情的任务,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否则就要打断他的腿,再选弟弟当少阁主,但好歹也是他的任务合作对象,再怎么样也要试探一下适不适合共事。
辛夷公主落轿,临时搭建起大大小小的帐篷,骑兵和丫鬟们去村落采买些干粮,段寻等在街角,待公仪戾一行人过来,便推着堆满土豆的推车往上撞。
公仪戾瞳孔一缩,及时闪开了,后面的士兵却没来得及反应,推车被撞翻了,士兵拔出剑,段寻倒在地上,叫苦不迭。
“哎哟……哪来的官老爷啊!撞得我好痛啊!”
村民远远地看着,目光有些不善。
“喂!明明是你往我们这边撞的!别恶人先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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