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街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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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街坊

重阳节快到了,这是北平最美的一段时光,也是广安门西南这一big片地域最美的一段时光。这里没什么名人雅士,多的是引ce卖浆之流:窝脖的、拉骆驼的、泥瓦匠、磨刀的、卖炭的、收破烂儿的、开纸坊的、送水的……这里也并不富庶繁华,一年之中面貌光鲜的时候并不太多。唯独在秋天,没有毒辣的r头,没有铺天盖地的扬尘,也没有时不时就猛灌下来的暴雨,天空明澈如一面镜子,湛蓝湛蓝,敞亮开阔,人与街巷都显得温和、喜乐、洁净。

篱笆上的葫芦、倭瓜、扁豆、茄子全都成熟了,乐呵呵地挂在枝上,像在big声喊:“快来摘了我哟!”你不摘两个就真对不起它们了。连草奶奶的板ce上也多了一盆盆或清丽淡雅,或艳美张扬的秋JU、蟹爪、绣球、金狮子、小铃铛、绿珠……是替各家各户送的。从开cun到晚秋,花农从丰台花乡将时令鲜花采下,用马莲捆起来,运进城中“花厂子”(卖花的店铺),所谓“丰宜门外丰台路,花担平明尽入城”,卖了花,换了银钱米粮回家去。零散的花卉,有的从花厂流向卖花的小贩,推ce挑担地运进big街小巷。菜市ko的下斜街和土地庙,不光花厂子多,每到每月初三、十三更是卖花人云集,若是住得离右安门不远,自有一些妇女big清早去护城河边赶个早市,从草桥来的花农那里买来鲜花装在竹篮里,冰匣子是事先预备好的,从cun天的玉兰,到夏天的茉莉、玉簪、凤仙,用浸湿的蓝花布罩着,保证买到的时候花儿就跟刚刚摘下的一般新鲜可爱。若说送花这事儿,原和草奶奶没什么关系,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JU花一上市,草奶奶便出了右安门去,趸一ceJU花回来,沿着万泉寺绕到柳村,再从柳村过鸭子桥到白纸坊,穿过半步桥,走向陶然亭,一路绣陌横芜,绀墙欹树,就那么慢悠悠推着ce走,也不吆喝,一路自有街坊们问他买花,给多给少是买花的人看着办,一吊两吊钱的事儿,没有一盆贵过一块big洋,花并不名贵,但鲜艳、健康、好看,穷人家满意即可。草奶奶究竟会不会算账,买花的钱哪儿来,卖花的钱怎么用,没人太在意。草奶奶的ce轱辘一响,便似有香气冒出来,胡同里那条叫斗二爷的big白狗立刻就“香”j灵了,汪汪两声报个信儿,自有妇人丫头们陆续出来,在草奶奶的板ce边挑挑拣拣。草奶奶呢,半闭着眼睛,似在休息,似在打盹儿,又似沉浸在一种安逸、带着香味的恍惚里,big白狗斗二爷溜达了一会儿,便走去倚在他破烂的裤腿边,将脑袋搁在草奶奶粗zao的光脚板上,睡了。

太阳徐徐地、一点点地移动着,槐树柳树上冒起的蓝幽幽的烟气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那是植物在舒畅地呼吸吐纳,要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踩着满地的红枣,映着满树的big石榴,才看得真切。那是一种像汪洋big海中一颗水滴一般晶莹、脆弱却永恒的东西,它闪烁在看似麻木实则宁静的面容之下,它有一点沉默、谦卑却执拗,它委婉,却充满力量。这种东西不太容易被灭掉,它贯穿在每一寸光阴之中,在争斗与磨灭的过程里不断重新萌生,你很难说清它究竟是什么,但r常的生活里总能看到它的影子,你看着它,或者感觉到它,就似和一种很美的事物对视了一下,会生出一种能持续很久的、心照不宣的愉悦。

草奶奶休息得差不多,抖抖肩,继续推ce前进,斗二爷会一直跟着他,过了半步桥再溜达回去,途中自会与宿敌——苏记纸铺的老猫白白Gan一架,谁先用爪子扇倒谁谁就先撤,白白撤的时候比较多,毕竟年纪big了,且个头比斗二爷小一半,斗二爷也懂得见好就收,绝不恋战。不过,你若假装替白白鸣个不平:“可怜的白白哟!白白被打了嘞!”斗二爷立刻会直起它那双要耷拉不耷拉的黑花耳朵,瞪big一对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瞪着你,从喉腔里发出愤怒的昂昂啸音,以示抗议。

“嘛呢,斗斗!”听到这个洪亮的声音,花耳朵瞬间耷拉下来,虽然依旧龇牙咧嘴的,但依然乖乖低着头奔到一人脚边,紧接着,一阵蜂鸣似的轻盈的铃铛声响起来,一双宽big的手将一只小小的金黄s铃铛挂在了白狗的脖子上。

斗big爷就是白狗的主人,其实big家都和斗big爷一样叫那只狗“斗斗”,不过狗主人对狗实在是太好,跟俩哥们儿似的好,所以私下里街坊们便笑称斗斗为“斗二爷”。

驼队从京郊进城,六头或九头一个队伍,领头的骆驼和收尾的骆驼各戴一个铃铛,两个铃铛发出的声音是不相同的,只有拉骆驼的人和做铃铛的人才能听出细微的区别。在白天,悠悠的驼铃声与回旋天际的鸽哨构成古都独有的韵律;而在夜里,若是走着走着,听不到后面那只骆驼的铃声,就说明肯定是有掉队的了,就得挨个儿回去找。斗big爷是南城将驼铃做得最好的匠人,住在枣林街和白纸坊jao界的一个小破院子里,老光棍一个,家里就他和白狗以及满墙挂着的铜铃铛,他和气,友善,也许是因为寂寞,他并不排斥隔壁的闲汉金四爷有事没事就到他家来聊闲天儿蹭茶喝。说起金四爷,原是一家酱铺的账房先生,因为在银钱上犯了点儿事,被东家辞了,自此就守着一点儿家产混r子,每天最big的消闲就是耍嘴皮拍老腔儿,地上的事儿全知道,天上的事儿嘛,谦虚一点,他知道一半。平r里,有事儿没事儿就上斗big爷家串门,或者拿着胡琴,到“牛ro刘”坐坐,拉拉琴,唱段西皮。金四爷的老婆在一个富人家当女佣,攒钱给儿子作学费,孩子叫金蛋,今年快十七岁了,读的倒是好中学。

金蛋是小名儿,big名金长风,去学校报到的时候,jao员看到这名字也不j愣了愣,同学拿他打趣:“金长风,你偶尔疯一下便可,别经常疯a!”

叫金蛋也好,还是金长风也好,金家少爷读书很用功,为人更是正派。四五岁的时候,街坊家的小孩儿上他家玩,偷了金四爷一根烟卷儿,躲在茅厕墙边cou,被他发现了,立刻告诉了私塾的于老夫子,告状不是因为人家偷了他爹的烟,而是老夫子曾训诫过:好学生决不允许沾烟酒。

这么个实诚孩子,对父亲游手好闲极为不耻,所以几乎从不回家,每次回家,父子俩必然会吵架。

比如有一次儿子质问父亲:“爸爸,您整r什么都不Gan,连自己的生活都不管,就知道遛鸟、赌钱、耍嘴皮……家底子就这么点儿,耗Gan净了看您怎么办?”

金四爷眼睛一瞪:“怎么办?有孝顺儿子在,big不了去喝西北风呗!”金蛋怒道:“风停了呢?!”这倒是真问住了金四爷,便cou了金蛋几巴掌,得,big少爷回了学校,俩月没回家了。

四爷每次去找斗big爷,总会先跟白狗打招呼,虽然金四爷的家境实际上比狗主人好很多,但白狗斗二爷并不是很看得起他,由着四爷在自个儿脑门儿胡乱挠,捏它那漂亮的花耳朵,眼皮都不带抬。

“en,好狗,好狗!”哪怕斗二爷一个回应都没有,金四爷也有他自己的解读,“舒服吧?挠对地方了吧?别谢,知道你舒服,不用谢了哈!得嘞!”

斗二爷气得发出呜呜的警告,金四爷撒了手。

“来了a?”斗big爷坐在门ko,拿砂纸擦着一只铃铛,朝金四爷扬了扬下巴。

“哎。”

“茶在屋里炉子上。”

“正想着这ko儿哪!”

re茶下肚,金四爷便叽里呱啦开始喷:“小柱子在陶然亭遇到一只黄鼠狼,捡起一石头就砸,正好砸到那东西左腿上,只听叽的一声叫唤,黄鼠狼一瘸一拐地跑了,到了远处,回头瞧了一下,挺瘆人的意思。你猜怎么着?小柱子第二天在珠市ko被一辆洋ce轧了,轧哪儿?左腿!”

“哦。”斗big爷继续擦着铃铛,斗二爷已经开始打呼了。

“狐黄白柳灰,最Xiee乎,有妖xin!”金四爷抬头望天,停顿了一下,“就说咱那紫j城里(说得就跟他住那儿似的),天儿一擦黑,什么big刺猬黄鼠狼蟒蛇a乌鸦a,全聚齐儿了!变幻人形……”

忽然住了ko。原来打东边儿来了一妇人,步态袅娜,一只纤纤白手捂在嘴边,离得近了才看清是在剔牙。妇人姓姚,人称姚婶,以前在八big胡同做过领家的(近似于妓院老鸨),后来生意不行了,嫁给了一个杂货铺老板,搬到广安门,虽没重chao旧业,却颇爱给人做媒——让那些被生活b迫得毫无出路的穷人家将女儿卖去当小老婆。

斗big爷没抬头,只金四爷不错眼珠儿地盯着看,姚婶走路跟洗澡似的,一会儿挠胳肢窝一会儿捶big腿,好一股风q,四爷big声招呼:“哟,姚姐儿来啦!今儿又说和了几对儿了?”

姚婶白眼一翻:“你嘴没毛病吧?里头疔疮烂了,味儿不对a!”

“您又没尝过,怎么知道味儿不对?”

“臭不要脸!”姚婶骂骂咧咧走了。

斗big爷看看r头,踢了踢呼呼big睡的白狗:“起来!”

斗二爷一个j灵,抬头茫然地看着主人,斗big爷伸手朝空中虚掷一下:“运运气,窜一个!”

白狗撒腿就往前冲,斗big爷起身伸伸懒腰,一手将马扎拿起来,另一手则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铜子儿,用big拇指在掌心里go了go,big概数了下,道:“老四,替我去一趟’牛ro刘‘,把这钱给刘掌柜。”

“Gan吗?”

“欠的饭钱。”

“秦瞎子欠的?”金四爷问。

“什么秦瞎子,那是我师弟,人眼睛不瞎!我先走了a。”

“去哪儿呀?”

“鸭子桥找秦瞎子去!”

“嘿!这可是你自己说人家是瞎子a!”金四爷笑道,斗big爷也忍不住笑,将马扎放进院子里,铃铛全码齐了挂上,朝斗斗招了招手,一人一狗往鸭子桥的方向走去,连门都不锁,倒是金四爷体贴地将茶壶里的茶全灌进自己那黑黢黢的茶盅里,把门给带上了,自去天禄的店里,将钱jao给天禄。

说起秦瞎子,天禄眼中忍不住闪过一丝关切:“秦爷的病还没好?”

金四爷倒是一愣:“a?真生病了?怪不得老斗去了鸭子桥。”

天禄叹了ko气:“害了伤风,瘦成了骨头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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